【金門日報60週年】上帝收割的季節:謝輝煌從怒潮學校到正氣中華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歷年來在報刊上發表文章的紀錄本,上面清楚記載了作品篇名、文別,寫作時間、地點,發表時間、刊物名稱,稿費多少,他指著第一篇發表在《正氣中華報》的〈我要戰〉的稿費欄說:我是從一塊錢稿費開始寫起的,三塊、五塊、十五塊、四十塊,對於當時買點牙刷、牙粉、肥皂、墨水不無小補。
過了中午,爬上中和復興路的公寓三樓,一進到前輩詩人謝輝煌老師家裡的客廳,他隨即說:臉書文寫到快結尾了,你稍等會馬上好。坐在椅子上靜靜看他整顆頭緊緊盯著發光的電腦螢幕,右手在寫字板上來回筆畫,不一會他將文章送出後,來到我左前方坐下,我問起他:使用電腦寫作多久了?他說:用電腦寫作已整整九年,不過我還是習慣先在稿紙上爬格子寫完初稿,然後在電腦上邊打字邊修稿。
怒潮花開
您何時開始寫作?他帶點鄉音,嘿嘿嘿地笑了一長聲後說:民國四十年在金門《正氣中華報》發表第一篇作品,散文〈我要戰〉,但真正講起來是民國三十八年,隨著我們那個叫「ㄌㄨˋㄔㄠˇ學校」的訓練班,來到台灣。他說到這我連忙插話說:「ㄌㄨˋㄔㄠˇ」兩字怎寫?他嘆口氣起身到書房,拿出幾篇在報刊上發表的《金門憶往》系列文章影印本,一篇篇攤開讓我看上頭的篇名,我這才了然,原來是「怒潮」,他說:你看看〈「怒潮」花開~滿天下〉、〈我們都是來打游擊的-寫在「怒潮學校」來台六十週年前夕〉、〈無贛不成軍-留金歲月瑣憶〉、〈莒光樓前話英雄〉、〈胡璉將軍在海上「失蹤」了嗎?〉、〈柯班長〉,這幾篇通通送給你,都是我寫那段當兵的往事。
他接說:隨著「怒潮」來到台灣,駐地在新竹新埔訓練時,學校有本《怒潮校訊》,這本校刊一部分是上課講義,一部分是副刊,刊登老師和學長們的「從軍文學」和「生活小品」,我們同學的教育水準參差不齊,有大學生、高中生、初中生,有畢業的有肄業的,那年我十七歲,剛剛從初中畢業不久,寫作對我來說根本摸不著邊。看了他們的文章引起我的共鳴,寫了一首兩百多字,像四言詩的〈康樂富強〉,在家鄉的初中國文老師,左手水煙筒,右手紙煤子,教我們唸的就是這種半文言半白話的玩意兒,拿給大學肄業的學長蕭邦治看,他替我修改了一句,鼓勵我拿到校刊上發表,不久被刊登出來,但我還不知道自己已是「作者」,校刊無稿酬,更不知「稿費」是何物,在投稿知識上,幾乎是「文盲」狀態。
三反五反
您是怎來台灣的?他嗓音高亢又笑了一長聲後說:打共產黨啊!民國三十八年初中剛畢業,整個大陸亂得一蹋糊塗,中共快要打進上海,我們江西那個地方已經風聲鶴唳,大家都想往外逃。當時家鄉有個唐叔祖父在省會南昌,任省政府一級主管,經理處處長,我帶著幾個親戚一塊湊合的六個袁大頭,一個人從吉安市安福縣赤谷鄉赤谷村,走一天路程到縣城分宜,搭浙贛鐵路到南昌去投靠叔公,想跟他去外面闖蕩,等創了業賺了錢再回家,哪曉得這一走,回家的路竟走了將近四十年,回到老家人事全非,一身病殘的母親早已病逝,父親因我這層在台關係,在民國四十一年,中共三反五反爭大會前,跳河自殺。想當初我要是沒出來,也不會好到哪去,不是被宰掉,就是被拉到抗美援朝當炮灰去了。
到了南昌,很多兵團為因應大量初級幹部之需求,都在那以各種名義,像孫立人以「第四軍官訓練班」,胡璉以「怒潮學校」,吸收知識青年入伍從軍。那時告訴叔公我想報考孫立人的「第四軍官訓練班」,他說台灣那麼遠,你要當兵很簡單,到省政府直屬的「保安司令部」來當兵,也能就近照顧。於是我聽他的話留在保安司令部的警衛營當兵,不久共軍打過來,省政府由北向南撤退,半路上叔公託保安第十二團團長袁效祈,把我從贛州帶到瑞金報考「怒潮」,袁團長帶出來的青年學生也紛紛跟進,隨後二十多人同赴潮州庵埠向「怒潮」報到。
不久傳來「怒潮」兩千多名師生要遷往台灣的消息,我們這些沒看過大海、沒看過船的土包子,還高興的跳了起來。民國三十八年九月三十日,新任校長柯遠芬將軍帶我們從庵埠行軍到汕頭港,登上招商局的海辰輪。十月二日在傾盆大雨中從基隆港上岸,那天輕颱籠罩台灣,搭火車到台北火車站,走鄭州路轉延平北路上台北橋,在新莊國小住了幾天,過中秋節後,一半坐車一半行軍至新竹新埔鎮。來到新埔不久,十月十三日廣州陷落,「第十二兵團」由東南長官公署正式接管指揮,奉令從汕頭出海,往舟山、金門增援。
「怒潮」借用新埔、石光國小部分空間當校舍,從十月中旬開訓不久,古寧頭和登步島先後傳來大捷,胡璉聲望也如日中天。訓練至隔年八月,傳說當時任陸軍總司令的孫立人與胡璉不合,孫認為兵團設立的訓練班,不能擺在台灣,要搬到金門,也因「第十二兵團」贏得兩次大捷後,兵團番號被取消,變成「金門防衛司令部」,「怒潮」形同是金防部的幹訓班。九月遷往金門,持續訓練一個多月後畢業,分發到步兵單位當見習排長,官階應屬准尉,等發餉我們才知道,領的是二等兵月薪七塊錢,明的講「怒潮」是未立案的黑市學校,以學校名義較容易吸收知識青年,國防部認為是胡璉自己招來的,不承認有我們這批人,於是胡璉升我們為「超級上士」月薪三十塊,二十三塊差額由胡璉自己掏腰包補貼。
正氣副刊
接著談到下部隊後,開啟了寫作生涯,他說:我是從最差最落後的縣份的山區出來的,鄉下和城市的教育資源差很遠,見解也不一樣,離家前連電燈、腳踏車都還沒見過。下部隊後,有幾位原在「怒潮」不同隊的老師、同學,喜歡寫小說、散文,不時在《正氣中華報》發表文章,他們看我年紀小,像小弟弟一樣,我也跟著他們學寫作,那時也買不起書,有同學從大陸帶書出來,我也跟著他們搶書在煤油燈下讀,我才初次開了眼界,知道有巴金、沈從文、冰心、謝冰瑩、朱自清、福婁貝爾等等作家的名字與作品。聽他們講沈從文、謝冰瑩都是當兵出身,後來成了大作家,他們當兵可以寫,我們當兵也可以寫,我們同樣是作著寫作的夢。
寫了一堆一篇也登不上,主要是水準不夠,還是持續一直寫一直投,後來《正氣副刊》主編孫瑋,把我還可以的文章,一篇篇登出來,就慢慢發展成興趣,孫瑋可說是我寫作的啟蒙導師,沒有他當年的愛護與鼓勵,寫作的夢,老早就作古了。一開始也不知新詩是甚麼樣子,在報紙上看別人這樣寫,我也跟著這樣寫,寫的都是一些反共抗俄、要回家的狗屁詩,那時能看到的報紙大多是《正氣中華報》、《青年戰士報》,《中央日報》連級以上才有,幾乎很少看到。「超級上士」搞了很久,通過甄別考試才升上准尉,但沒職缺,國防部下來處理,把我們一部分人招考到宜蘭聯勤通校,受訓後於民國四十三年派到浙江外海,南麂島上的電台工作,隔年隨大陳島一起撤退回台。
寫作與安不安定有關係,從南麂島到基隆港、蘇花公路115K,再往東烏石鼻等等,職務東遷西調,只能這看一點那看一點,到處吸收一點,那時連大名鼎鼎的紀弦、覃子豪都沒聽過,五○年代新詩論戰,也是很後來才曉得。民國四十五年在《青年戰士報》看到「軍中文藝函授學校」招生廣告,也曾加入函授學校,但學習效果不大,主要是函授班的講義,都是由大學教授擬出來的,像音韻學、修辭學,沒有高中程度很難吸收得了。民國五十四年,政府準備趁大陸文革動盪之時反攻大陸,調了六百位通訊人員,前往龍潭虎嘯營特種部隊,我是其中之一,後來美國不允許而作罷。在龍潭因工作比較安定,有房子可住、有床鋪可睡,也開始在軍中刊物發表文章。
隨他來到書房,尋找拍照場景時,視覺被床底下露出的墨綠色木箱子給深深吸引,問起這口木箱由來,他笑說:這是早年在公館蟾蜍山時,請一位士官長幫我製作的樟木箱,上面的白字「金龍」就是「金龍演習」,「210」是我當通訊官的代號。以前在軍中哪有地方讓你放東西,一口箱子裝的也就是一整個人的所有家當,弦早年在軍中的家當,也僅僅是一口肥皂箱。
我要戰
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歷年來在報刊上發表文章的紀錄本,上面清楚記載了作品篇名、文別,寫作時間、地點,發表時間、刊物名稱,稿費多少,他指著第一篇發表在《正氣中華報》的〈我要戰〉的稿費欄說:我是從一塊錢稿費開始寫起的,三塊、五塊、十五塊、四十塊,對於當時買點牙刷、牙粉、肥皂、墨水不無小補。從軍中報刊開始寫起,也寫進了《公論報》、《中華日報》、《中央日報》……。
拍完照離開前,問起他近來身體狀況,他嘆口氣說:唉,腿腫得厲害,爬樓梯也喘得厲害,都八十六歲了,等哪天能量消耗完就該走了,人生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他說到這我腦海中浮現,幾年前他在活動場合,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現在正是上帝收割的季節。
(謹以此文,誌念正氣中華報第一代投稿人謝輝煌先生。謝輝煌(1931~2018),本文原載陳文發《書寫者,看見》,經作者重新改寫處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