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的星光
離家多年,我一直以為自己已經習慣城市的光。
霓虹燈與廣告牌閃爍到凌晨,夜色裡沒有真正的黑,只有被打碎的亮;我以為那就是「夜晚」,直到這個夏天,我回到老家。
院子中央的天井依舊敞開,像一口靜默的井,井口是整片夜空,潮濕的木頭氣味混著夜來香,一瞬間把我拉回童年。
那時,我最愛在這裡仰頭看星。
阿嬤坐在藤椅上,輕輕搖著蒲扇,老爸在一旁修理竹椅,老媽端來一壺剛泡好的烏龍茶,茶香暖暖地飄。
我走近那張古老的藤椅,指尖滑過冰涼的扶手,吱呀一聲的木頭回應彷彿一顆心跳,星空比記憶中更亮,像有人悄悄擦拭過。
這些年我一直奔波於城市的霓虹,卻從未有一刻如此真切地看見天空。
回想離開前,我是怎樣匆忙:火車站的告別倉促得像一場誤點的旅程。
我曾以為「回家」是一種選擇,可以隨時延後,但坐在這天井下,我才聽見那些被自己忽略的聲音──風掠過瓦片的輕響,蟬鳴的節奏,甚至隔壁院落小狗的喘息──這些聲音交織成家族的心跳,從未真正停歇。
父母早已睡下,廚房裡卻仍留著米飯的甜味。
我打開那道舊木門,像推開時間的縫,牆上的刻痕依然清晰,那是我和妹妹比身高時留下的線,一道一道往上長,像細長的歲月刻度。
這些痕跡告訴我:我們曾在這裡,一點一點被愛養大。
我抬頭望向天井。
星星密密麻麻,月光靜靜落在石板上;城市裡的夜是吵的,這裡的夜卻安靜得能聽見自己。
忽然,一陣微風吹來,吹動風鈴,清脆得像一封未拆的信。
我忽然想起阿嬤生前說過的一句話:「星星沒有走,是我們走遠了。」
原來,我一直以為離家是告別,其實只是暫時被光遮住了方向。家的光從未熄滅,只是我錯過了它的節奏。
我坐在石階上,心裡浮現無數個遠方的自己:趕著捷運的人、深夜對著空白天花板的人、在霓虹下以為孤獨無依的人。那些夜晚,我以為自己只剩下影子,如今才明白,天井的星光一直在遙遠的另一端守望──它穿過層層雲霧,穿過城市的鋼筋叢林,靜靜落在我看不見的肩上。
有人說家是可以拆解的磚瓦,我卻知道它更像一個活著的存在,有自己的呼吸與心跳。只要我們曾被愛過,那份溫度就會滲進每一片瓦、每一道木紋、每一顆星。
夜更深了,我沒有開燈。
只靠天井的光,屋內也明亮得出奇。那一刻,我明白自己從不曾真正離開──即使身體漂泊多年,心早已在無數個夜晚回過這裡無數次。
我輕聲對著天井說:「我回來了。」沒有誰回答,只有星子微微閃爍,好像老宅在點頭,也好像阿嬤的笑聲又輕輕響起。
家,原來不需要我宣告,它早就用星光守著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