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潮間帶
當我必須離開某地時方才領悟遷徙是多麼珍貴的本領。
大二意識到就讀的科系不適合自己,花了一段時間評估、掙扎,最後說服自己休學去追求曾經的夢想,聽起來是一件幡然醒悟的動人故事,但實際執行卻如魚群洄游需時刻確認未偏離路徑,夜半在社群媒體看到同學發佈系上相關活動的限時動態時,不免起心動念,回覷那條深幽、晃蕩的無名線路,以困惑、哀嘆的淚眼,其實我不該回頭,因為人們沒有辦法預知未挑選的彼岸是否更為美好,它已然消亡,只是家人恆常嘮叨:黑的盡頭或許是至明、至亮的光。
確定休學的下一步是物色轉學考補習班,網路上的資訊五花八門,各家評論褒貶不一,原本以為從離開系所到補習班的銜接能順利無礙,哪知越深入越焦躁,我試圖火眼金睛揪出課程名稱相異的實質所在,喫口涼茶壓壓驚,此刻不得不佩服母親購物時貨比三家仍能一眼挑出「最優選」的決斷力,補習的書一本接一本買、補充資料一疊接一疊印,她卻未施展「權衡」精神,只說「會考的就都買吧!」。
我真的能考上嗎?無人知曉更無人能應答,好比人汲汲營營一生終將邁入死亡而我終將迎來21歲的酷暑,沒有人知道自己會如何終了,也沒有人知道我的21歲酷暑是否淚灑天明。我就這樣站在命運的岔路一邊讀書一邊求神拜佛,母親說虔誠的孩子一定會被眷顧。我愛自己的貪欲勝過心中的佛。
休學是我從未設想的轉捩點。過去20年的人生裡,幾乎依循著每一位傳統華人父母盼求的「好學生」形塑,我羞於停下、羞於面對人生方向抉擇錯誤的可能,我究竟在畏懼什麼呢,山羌的尖銳嘶鳴穿透房舍,猛烈撞開意識的叫囂鑽入臟腑,啊,大概如同動物,歸依群體的全面性防禦、攻擊能使生存率大大提升,我緊跟人群步伐惟恐鋼筋森林的魔獸將我生吞活剝,我的清高、我的虛榮和「體面生存」盤根交錯,直到命運難以容受方才瞭悟人生如寄、眾生如蒼狗,雖然時至今日仍不清楚命運讓我在這場時間的田地裡種下什麼,但我曉得土地注定結出碩果,不論酸澀與否能吃就是好果子。
開學前夜趕回宿舍,將餘下的衣物、書籍打包裝箱,不要錢似的拿透明膠帶一圈又一圈纏覆,俯身抱起紙箱輕輕搖晃,確認空隙被妥善佈署,最後點開貨物運送軟體下訂單,明天即有人將兩年來的回憶秤斤喊價、塞回命運的肚腹,次日清早我拿著休學申請跑遍各處室,直至指導教授這一關,她尚身著白袍,圓圓的臉上爬滿了驚詫,凝滯了半晌,慢吞吞地簽,離開前她輕喊我的名字,告訴我「隨時歡迎妳回來」。一切盡在不言中的關心實在令人鼻酸。我會永遠記住這個時刻,給予諸多協助的師長。世事難料,或許溫度、氣味、光影會被歲月磋磨,病灶吞噬,「永遠」難以長相守於「永遠」,但「永遠」始終是屹立不搖的程度副詞,如此彭湃、如此美好。上高鐵前想再吃一次隱身於民宅的咖哩飯、再見一面相伴兩年的室友,最後卻什麼都沒有發生,牛奶咖哩成了味蕾深處的可夢不可得、送之不及的卡片僅僅承納個人情懷,如同羞於停下,我亦羞於面對心念付諸的事物,渴慕「再一次」究竟是貪欲抑或真情,都說「諸相皆空」,那麼我的情與慾又是否會如虛空盈斥天地。
一走入高鐵站外面便下起雨,似乎老天也垂憐我孤身拎著大包小包行走,在這片豔陽高照的土地上吃飯、讀書、爬山,真是不可思議啊,一切酣夢、愛惡隨著人的搬離就此別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