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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門東林村新建佛祖廟奠安大典,家鄉親友邀母親回去觀禮,並建議我可以到機場用「寄」的,不用親自搭機陪她回去。這確實方便,但我放心不下讓一個年近九十的老人家獨自一人在機場舉目無親,擔驚受怕。事實上我也想回去一趟,我對佛祖廟有一份情。數年前舊的佛祖廟遷移,在縣政府和文化局的協助下辦了一場百人拉牽活動,將廟遷移到離原址一百公尺處,原址用來蓋更大的廟,我也回來了,只是沒趕上拉它一把。這座廟是嫁出去的女兒和女婿們捐錢蓋的,內有七十二幅壁畫,分別署名敬獻者,其中一幅的名字正是先父,佛祖廟是我的一份掛念,這面牆被稱為女兒壁。
金門人對於女婿向來敬重,女婿對岳父、岳母也視如家人,翁婿相處,多傳美談。前些年,林氏宗廟奠安,席開百桌,宴請所有的姑爺,我掛著父親的名牌也回來吃了一頓。平時與一些大媽們閒聊時,常聽說嫁金門人很辛苦,金門人的祖先太多,拜拜太多,我總是給她們機會教育說,金門的女婿很孝順。雖說如此,當個好的金門女婿也有不容易的時候。金門的祭儀繁複,有人稱讚,有人詬病,社會變遷,求精求簡,但仍有人堅持孔夫子的教誨:「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在金門的喪事祭儀中女婿的祭拜向來是重頭戲,先鋪上紅地毯以示禮遇,但女婿得掀起一角,不敢僭越,以示謙恭與孝心。接著是上香、獻花、獻果,然後三跪九叩首,再來,請司儀用悲傷的音調誦讀一段祭文,每一步驟都精確到如同機械。平常公祭,再大的官,再多的人都不用一分鐘。女婿是單獨唱名進場,一場至少得花三到五分鐘,而觀禮的人也最愛看這些不認識的外鄉人演出,這正是我那些表姐妹們最擔心的事,怕她那口子失了面子。我曾在舅母的一場祭典中,看到一位年輕表妹婿偷偷地在角落裡練習掀地毯,這動作外行人看來滑稽,唯獨我理解他的情深意重。
有了「仙洲福園」後,政府不建議在村落內舉行葬禮,一些舊習俗漸漸被遺忘。記得小時候很喜歡看棺木上用竹子編製的棺罩,不懂「駕鶴西歸」的意思,但對那隻紙做的白鶴充滿好奇,在金門沒見過這種鳥。最近幾次到「仙洲福園」送別親友,喜歡研究靈堂上的輓聯,看看寫些什麼,猜想與仙逝者的關係。我似乎對「泰岳」與「東床」等字特別在意,如果我來寫的話會引用什麼樣的辭句。我與岳父無緣,來不及叫他一聲大人,但在我們短暫相處的時光中,這對沒有名份的翁婿深知彼此的心意。我曾帶他去一家釣蝦場,體驗都市人的休閒活動,原來在地狹人擠的巷弄中竟有這麼大一個水池,這必是他難得的記憶。
我去看了那座小的佛祖廟,相較於新廟的金碧輝煌、花團錦簇、香火鼎盛,老廟顯得孤獨冷清。佛祖是神,知道人情冷暖。不知神明是否也得搬家,若佛祖搬走了,留著舊廟做何用。神的事難懂,人的事難搞,我得趕緊把文章寫完。一位小朋友好奇我在畫什麼,偷瞄了一眼。整個候機室到處有人滑手機,偏偏看到一位老先生,戴著老花眼鏡,拚命在筆記本上塗鴉,這情景太奇特,但他似乎理解,有人跟他一樣要寫作業。視力越來越模糊,字愈寫愈潦草,趕著在登機前劃下句點,怕回到台灣後沒了思緒。回台灣後若有人問,有帶高粱酒回來嗎?回答說「這次沒有」,只帶回一篇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