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碟炒餅
天色早早就暗了下來,雨在窗台上滴答,不是什麼細碎的節奏,極有耐心地延著窗沿邊一串串滴掛下來。廚房裡那盞昏黃的燈光,像是為了證明我們還活著,徒勞地照亮著每一個微小的灰塵。
中午到校接回低燒的妹妹,請假的老媽不想再跑第二趟去接跨校的我,於是我跟著賺到半日假。一路上我們三個醒醒睡睡,看完診到家時已經將近三點。
老媽把前一天剩下的烙餅拿出來,那餅已經不再香酥,帶著冰箱的水氣跟味道,有種不得不被混染的配合姿態。
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
刀子規律落在案板上,不是清脆的聲響,而是沉悶而鈍重的,彷彿把過去切成碎屑,再揉回即將重新開始的日常裡。
昨日的餅子,今日的炒餅,老媽的智慧讓我們從小日日有新鮮花樣可以吃。
外公總是在冬天,把烙好的大餅切絲,加點白菜、韭菜、肉絲和蔥花炒一炒。外面風雪大作,屋裡鍋鏟聲一響,整個家就亮起來。
後來老媽吃素,她把那些記憶換成本地食材:高麗菜、香菇、木耳、蛋,有時候也視冰箱存貨的狀態而滾動性調整。這道曾屬於遙遠北方的家常味,在她的手裡慢慢變成一種新的、屬於台灣的味道。
但我現在沒辦法從老媽的手上接棒完成這場文化馬拉松。
手腳發軟、腦袋空白。
肚子叫得像另一場更迫切的現實。
廚房裡,餅條落入,油鍋發出「沙」的一聲。
那聲音如此歡快、振奮人心,水氣不得不逃離那高溫的鍋,餅條在鍋裡一翻,微微焦黃,試圖找回它曾經的勁道跟香酥,但時間不能太久,過硬的餅滿口扎嘴又不香。
我跟老妹最喜歡坐在椅凳上看老媽備料、翻炒。
小小的廚房,她的一左一右永遠是我們的專屬座位,而家的溫度就是這樣被老媽一鏟一鏟烹調出味道來。
我一心一意緊盯著鍋子,眼神裡早已沒有了期待,只剩下一種被餓意支配的單純凝視,腹中跟著鳴如擊鼓越來越急促。妹妹吃了藥依然發著低燒卻不在房裡躺著,她只是用鼻子輕輕嗅了嗅,做出了最低限度的回應。
時蔬調料下鍋後,鍋氣騰起。我屏息等待,秋天裡的金黃焦香。
老媽的廚藝是一種經年累月,不得不的熟練,正如那餅條並不總是長短大小一致。她翻炒著,沒有說起任何年輕時的故事。那些故事,想必也像這油鍋一樣,翻來覆去,最終只剩下鍋底油膩的俗氣餘味,不如看取眼前人,一家三口好好吃頓飯。
下鍋的每一鏟都是倒數計時。
湊上幾盤常備小菜,完整了我們一家。
我夾起一塊餅條,咬下,外皮的焦脆與內裡的柔軟在口中混合,時蔬的清甜、蛋香與醬醋鍋氣香。一口口沿著喉嚨咽下,食物溫暖帶來的安定感跟滿足,無可比擬。
日子可以很複雜,而幸福往往很簡單。 滿心沉浸在這一碟炒餅的香氣裡。
妹妹吃得不多,老媽另外用小火煨了白米粥湯,一勺一勺散去熱氣後盛碗,妹妹亮晶晶的眼終於肯慢慢閉了下來。
夜深了,窗外的雨聲漸大。
此刻的我坐在餐桌前,腦海裡浮現出那時母親年輕的模樣,隔著一碟炒餅,遙遙相對。
那一碟炒餅,已經不是味覺的事。
它像一條脈絡,把家、生活、日子、晴雨、遺忘和記得,都連在同一個地方。
是人一生吃過無數普通飯菜裡,偶爾會閃爍出來的一次──你突然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