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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舊事

發布日期:
作者: 潘琇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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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隨母親逃難途中,嘗行經一片波光粼粼的浩淼水域,佇立邊岸極目遠眺,煙波蒼茫,窅然無極;我於是訝然驚喜的發問:「這就是海了嗎?」「傻兒,這是黃河…」。如今六十年的歲月過去了,離開家鄉時的那幕記憶,仍如夢縈懷,低迴難忘。日後,不覺養成了水邊散步的習慣,特別,是在思慕雙親與懷念故土家園的時刻……。
多少年來,霧靄繚繞,雲煙瀼瀼的翠峰湖畔,常是閒暇時流連遣懷,沈思悠悠之所。春陰夏雨時節,天地似罩了層柔紗,湖面一片濛濛,遠山近樹,蒼蒼曖曖,環湖漫步,覺天地靈氣,淒清逼人。而天氣清朗的日子,又見一湖斂豔波光,倒映著環山蒼翠,青凝冷碧如玉。
父親在戰爭中失去了消息,母親於逃難路上不堪宿疾催逼,亦魂斷撒手,我則隨著慌慌人群,終於輾轉來到台灣。之後,於宜蘭當地立命安身,日子過得平淡清閒。玉官兒是落腳宜蘭時所結識的小同鄉,人勤懇實在,當年任職太平山林場。玉官兒本名方玉鳴,官兒是他的小名,據說是孩提時代,祖奶奶希望他將來能做大官坐大轎,揚眉吐氣鄉里,因此給取的乳名。「結果,我既無官銜,更沒坐大轎,倒是『眠腦』山上,開起了比官轎還跩的機關車!」玉官兒邊說邊還擠眉弄眼的作怪一番。這小子,一直就這麼個樂天開朗人,與我的傷春悲秋,感時傷逝性情,有別天壤;同是天涯淪落人,又是他鄉遇「故知」,玉官兒自然成了我拜把的小兄弟,二人時有往還。
第一次聽玉官兒提起「眠腦」一詞,真還莫明所以,經他解釋方才明白,這是泰雅族原住民對太平山的稱呼;用來形容這片群山的林相茂密,草木蔥籠。而太平山的材積蘊藏量,更遠超過阿里山與八仙山,居台灣三大林場之冠。眠腦山上,觸目蒼翠,碧浪橫空,而冉冉白雲,茫茫水煙,總飄然悠忽,襲人一身濕翠,嘗想,所謂的人間仙境,亦不過此?!
走在蓊鬱的太平山森林群樹間,那動輒上百年甚至千年的老樹,每每讓人不覺肅然。和玉官兒幾次深入原始林中,只見終年不散的森森霧氣,蒸然氤氳,又林子裏到處滿佈槎枒攲斜的枝幹、嶙峋蒼老纏綿著葛藤的樹身,與那粗礪骨突揪絞著的盤根,更有攀爬至高枝樹杪,半空裡盪悠著的不知明蕨類植物;那鬼魅一般妖饒的氣氛,常逼得人不能直視,亦不堪久處。山樹果真有靈?玉官兒說,一回他隨著伐木工人進入林區,按址找尋一株蒼然老樹,沒想,鑽具與刀斧才剛剛切破樹皮,樹身竟汩汩流出濃稠的赭色汁液,彷彿人類受傷時所流之鮮血一般。而這一切與老山林人傳言所謂,神木靈性具足,若遇伐木人砍斫,必將感應而至淚血淌流的說法,竟如此之一致;甚至老山林人還說,當樹身搖墜將倒之時,神木巨樹尚且還會發出嗚嗚咽咽的低泣聲。在終年濃蔭遮斷天光的密林裡,想那老樹將折的悲鳴之聲,迴盪在山林曠野與幽幽溪流,聽來當分外惻惻;然青天萬古,終究無情,任憑一切舞榭歌台,繁華富麗,盡向虛空。許是這番大自然所給予之感動與教化,讓林間工作者們有著「凡是如神在」的虔誠,據聞,阿里山上的「樹靈塔」,即是日據時期,負責砍伐神木的日本林工,因別有感觸所建造構築。嘗聞玉官兒說起,每回於砍伐巨樹前,大夥兒必備妥香火紙燭,一番潛心祝禱之後,方才懷著感念敬重的心情揮刀揚斧。
民國52年起,動力鐮鋸取代了人工砍伐,而在此之前,我因一次上山訪玉官兒的偶然機會,有幸親身見證,深山林區人工伐木的壯觀景象。記得當年伐木的隊伍,多由夫妻或兄弟共同組合,而當時所使用之器具,亦多半是斧頭與大拉鋸。伐木前,我見工人們首先搭建起,約莫至人胸圍高度的伐木架;然後依據經驗,判斷樹幹將來倒臥的方位,再朝那一面的樹身,刀刀鑿鑿的砍出「倒向口」。面對必須仰視,尚且很難一窺樹梢究竟的參天巨木,我的心情幾度複雜而膽怯——不禁憶起有關圍繞「樹靈塔」的種種說法。甚至,升起一絲無由的惱怒——這幾人甚至十幾人合圍的神木樹身,豈容人類種種唐突狂妄?然就在二人一組的左右拉鋸之中,一株株與蒼天共老的古木巨樹,轟然,崩然,煞時塌地動天,襲捲萬千綠浪,驚動萬山鳥獸;之後,方才在斫樹人一舉魂斷樹心的振臂揮刀之下,幽幽然倒地。僅記當年一旁觀禮的自己,全程警戒著神經,氣息促促,凝視著整個巨木倒下之過程,彷彿與之共參生死輪迴一刻,其震撼如轟雷掣電而久久難平。其後,更一連幾天,整個人似失魂盪魄一般,覺有股說不出的什麼,低低的,撩亂的,於胸膛裡蹭磨挨擠的躁動著。
而西元一九○○年,當日本人初次發現台灣島上,所謂「無限量的原始林」時,卻也註定了太平山一段揮之不去的夢魘,與刻骨銘心的劫難。「不甘啊——可惜啊——百分之九十的hi-no-ki,日本仔攏總砍光光啊…」老山林人阿蒼伯,每談起這一段歷史,總不住一再搖頭,嘆息感慨連連。太平山主要的樹種,是以珍貴的紅檜、扁柏和台灣杉為主,而其中被泰雅族母語稱為「松羅」的紅檜與扁柏,更必歷經百年以上的歲月,方才能夠蔚然成林;然日據時期,身為殖民者的日本,不但大舉調查台灣全島林木分佈的情形,當時的總督兒玉源太郎,更下達「斷行開發,以收拓殖成效」的命令,就此開始修築鐵路,引進工業技術,展開橫刀奪愛的計畫性開採。三十年如夢寐,太平山上那一株株迭經春秋,輪迴歲月,飽含著天地風華,醞釀著日月靈犀的「松羅」子民們,終究在被殖民的宿命理,嘗盡了失根萍飄的無奈之痛,與生離母體壤土的椎心之苦。
玉官兒是「機關車」司機,平日負責運送山區砍伐下來的林木,他說這種車子由於身負材積的重量,行駛山林軌道時會發出「蹦!蹦!蹦!」的聲音,因此他們又為其取了個可愛的小名叫「蹦蹦車」。民國五○年代,當時的我們已能乘坐蹦蹦車,上下太平山區。而在此之前,不論是材積運送或人員往來,僅能以索道負責輸運:而索道又稱流籠,係因應山區特殊地勢所搭設的運輸裝備。我嘗坐過幾次索道客車,感覺頗為驚險好玩,約莫可容十人站立並重達六百公斤的木製車廂,透過下降木材為動力,沿著鋼索緩進上升,當車廂高高懸吊在半空裡,透過兩旁小窗,望群山蒼翠,仰雲天朗淨,不覺心思遠淡,塵慮皆忘。
一次偶然與朋伴們的結隊到訪,剛巧遇見玉官兒的同事鐵木‧巴松與其老父親亦在場。鐵木是泰雅族的山地原住民,有著天生的好歌喉,那天他一把吉它,一瓶老酒,便就地為我們高歌一曲,渾圓宏亮高亢的聲音,縈繞在雲天山樹之間,清曠而絕美。鐵木的父親,於日據時期曾參與太平山區林班界的測量工作,他回憶著說起:「我們那個時候,不但要在好多高山和大森林裏面爬爬走走,還得學會克服多變又惡劣的高山氣候,真的很辛苦。」玉官兒更補充說道:「老伯的林班測量工作辛苦,我們的每木調查也不輕鬆啊!」原來他平日除了開蹦蹦車之外,更同時擔任伐木監工的工作;據說,每木調查通常採三人一組的方式,每次調查時間往往一連十數天,而負責的工作人員經常得「走在沒水沒電的森林裡面,日常三餐更僅能隨意以乾糧配白開水打發」,又榛狉未啟的林野裡更是雜草叢生,荒寒渺渺不見去路,「我們得隨時靠自己設法用鐮刀開路,廣天漠地的…誰說心裡沒有過一絲害怕?那是誆人的!」玉官兒似乎多有感慨的說著。
不禁好奇,當初環境設備簡陋的情況下,如何能將高山森林裡砍伐下來之群木,安然運送至平地?鐵木的父親告訴我們,日據時期最早是以管流運材,將砍伐後的林木利用蘭陽溪的溪流運送到宜蘭圓山,此方法雖成本低廉,然運送過程中則容易損傷原木;又但凡遭遇洪水颱風,許些珍奇佳木更因此流失大海,損失不勝慘重。其後又因加蓋水力發電廠,更不堪使用老方法運材。玉官兒解釋,自從水力發電廠設立之後,「我就是開著蹦蹦車,將木材送下山的啊!」太平山當時的運材主線,其實是藉由四段蹦蹦車和三段索道連結,將木材運至土場,再由森林火車轉運至羅東。猶記那年,我隔著多望溪,目送滿載材積的森林火車,一路「蹦—蹦—蹦」的歌唱通過,那座散發著檜木清芬的高架橋,憶起老一輩的山林人說,在此之前,山區所砍伐下之林木,均由人力搬運集材至一定點,再由管流的方式運輸。想像荒煙蔓草之深山林區,林工們僅以狀似雪橇,俗稱「木馬」之木製工具跨上雙肩,扛著沈重的木材,行走於草草搭建的木馬路上,那份艱辛,思之格外令人感佩不捨。所幸,西元1924年鐵道完成之後,山區均已使用蒸汽集材,就此告別了那段折騰磨難的歲月。
彈指六十年歲月,悠悠逝去,眠腦山上青青依舊;當年從土場一起搭乘俗稱「五分仔車」的森林火車,一路笑談晏晏,至羅東竹林站逛大街的年輕歲月,依稀如昨,然我與玉官兒卻早已鬢髮霜白。而太平山林區的伐木作業,也在民國八十年政府「全面禁伐天然林」的政策宣佈之後,成為老林工們心目中永遠的滄桑記憶。當年嘗風光得意,呼嘯山林的「五分仔火車」車頭,更諷刺的一度被棄置於榛莽荒山之中,見證著歲月的無情與人們的善忘;直至太平森林遊樂區之興起,歷史偶然的迴光,幽幽映照,沈默的老火車頭,如今安靜佇立於羅東竹林站舊址旁的空地上,看繁華逝水,坐擁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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