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燈下
記不起何時開始醉心於這樣的形象了,只能不好意思地向好奇的朋友說,每一回在老街道的轉角,沒有證據的書畫裡,或是古中國的電影中,只要一觸及那盞晶晶的橢圓,心就禁不住地跳。大概該遠溯自童年的印象吧?彷彿古里的某一條大衢上,黃昏蒼茫中,帶著玩野的心從學校回家,總會經過那幾處美麗的攤子,盈盈的零食香飄自那裡,小小的目光就不由地移過來移過去,最後老停在那朵微明的幽影上,哪,風燈。
我給﹃風燈﹄的命名也許有些主觀,廿世紀攤販頂蓬上輕懸著的,不過小商用來兜售的標記罷了。一口倒掛的膠質水缸,圍一球燈泡;或者粗陋的燈籠紙沿幾彎竹骨略略一糊,招攬你進入一個日式飲食門檻──就這樣,禁不起追究的這一些。然而在於癡迷的我來說,那番象徵的情趣,卻也不亞於前人的帷幄之所懸,客棧外之所繫。該是「愛之適所以心盲」的說法吧?但隨著年事較長,心中風燈的真偽,倒已成為次要的辯相了。重要的是,這一盞燈長明的光色,在成長的過程中,曾經鑑照我多少的清狂,固執與孟浪,在黝藍的心圖中,凝定成永遠的星星,永遠的神明。
大學的年代,受一個故人的影響,開始愛上德國戰後的文學。我們認真地在花架上談論赫塞,談論他「漂泊的靈魂」中無上的流浪意識,在傾倒的當時,幾乎那位行路的克努培就是自己虛構中的化身。那時腳下的土地是極遠的安平,久久回一次家的感受,支持著這份瑰麗透明的情緒。我們描繪西方的浪人,更何嘗不樂道東洋的騷客?一點點李白加上一點點三島由紀夫,交熾成一種深邃、堅定的信仰,這種信仰依附在一個清瘦的浪人身上;呵,不,在一盞幽明的風燈中,因為我們總是假設,那種在風中搖擺的光,不只東方,應在西方也有,在破舊的磨坊中,或者音樂低靡的酒店外。當然,這原是一廂情願的遐想。我們總是以為,年輕的日子應該交給路,為奉獻而奔走,選擇最孤絕的軌域:薄暮、秋天,一盞微溫的燈火呵護愁顏:::。
不過,燈的傳奇就這樣神來的在我們身邊落實、發生了,是大三時代的軌跡了─只記得有那樣一個夜晚,許多愛歌的青年聚在一起,包括自己,眾人為一個突生的意念坐濕石牆,然後,起風的第二天,故事便已離開。歌的故事,不,燈的故事。
那麼一個偶然的機緣,使我醉心地投入歌的領域,共熱心的朋友們,兢兢拓荒,那時學子的歌聲早已廣泛地流傳於北部,而在南方的大地上,聲音的種籽卻遲遲未曾發芽,來自北部的我們,懷著過客的關切,將心力流注異鄉。眾人的目光只有一種仰望,肥沃的南國泥土,早一日釀出醇美的歌來,與熱鬧的北部長相呼應。我們再三地訴諸廣播媒體,而且蓽路藍縷的演唱會,屢番地呈現在時光中。如此兩個夏天過去,導航的聲音逐漸有了迴響。信件如花,被更多青年的手傳遞向我們原本苦寒的樓台,日子遂有了陽光,鄰側遂長駐了高明。
永遠不會忘記的是,那麼多次的演唱會中,舞台的背景總少不了一盞危顛的燈火。當然,在我的詮釋中,「風燈」依然是它最美好的稱謂了。第一次有那種構想,是出於朋友們對「校園歌謠」這個活動的獨特抱負,感覺歌的傳遞有著「知其不可而為」的味道,而傳播的人便有如昔時慘澹的行路客,面對黝暗草莽的江湖,憑藉雙腿薄弱之力企圖走出一條路來。而,燈是流浪的標記,因為想望中的「燈」和浪人一樣,同屬於風,入秋搖擺,蕭瑟蒼涼。把燈攜回後,我們將燈紙換成紅色,當晚背憑黑白相錯的布幕懸掛。四面有垂落的長幔,照明燈的幻影穿梭中,唯獨那朵殷紅的光不滅,卓絕亮亢,撐起四須的空間,過後的演唱會上,那盞燈依樣地高懸,照映大學歲月的痴迷。
學子生涯最後的一個夏天,我們擁有了一張屬於南方校園的唱片,眾人正在興奮中,一紙徵召令已分別將我們導向柳營。軍旅悠渺,一留兩個春天,又見南方鳳凰的時候,那番少年的激情已然潮退了,只有一個當日執著的同學,因為唸了研究所,偶爾仍在校園中半倚吉他,低低彈唱著昔日的老歌,聞說學子的歌謠在晚近的時空中已逐漸式微,心中不無辛酸,到底,自己也曾是參與奉獻的就中一員呵!
燈的故事就這樣步入尾聲了,少年的痕跡,歌聲的餘韻,皆成永遠,不熄的是燈,有過光有過熱的那一盞。
真的記不起何時開始醉心於那樣的形象了,只能悠悠地向自己說:「風燈」這個名字何等雋永,打從孩提時它駐進方寸起,直至徬徨年代輝耀我說愁的心路,發而為理想,為夢意、為歌聲─這一份綿長的緣,如何闡開?譬如青山之投影靜水,或者鴻爪之掠過雪泥?晚風拂面,又一場瑰麗的黃昏了,而我也屈身成為浮世的片面,拘謹而疏懶,只偶然在大街的轉角撞及小攤篷上那盞隱約的光明時,才忘情地輕呼:燈,燈記否爾當日清照下的,我年少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