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岸休爭同一笑──楊清國的《兩門幾多相思苦》
「民國三十八年(公元一九四九年),國共戰爭,致使金、廈兩地分隔近五十二年,那個時代造成金、廈分隔的離情悲劇,更因之促使當今金、廈兩地人民的相互思慕情懷,而急於恢復往昔金、廈的親密關係。誠如金門縣愛心基金會董事長許金龍先生攝影作品的『思親』詩句:『浯江溪畔望海天,南北太武脈相連;兩門幾多相思苦,咫尺天涯盼團圓』,以及廈門中華文化聯誼會會長彭一萬先生所吟的『門字歌』:『廈門望金門,金門望廈門;兩地都是門,本是一家門,長年關大門,同胞難入門;何時齊開門,骨肉迎進門』;相信金、廈兩地代表人物的感言,金、廈兩地人民聽來也不免感慨萬千,不勝唏噓!」──楊清國〈兩門幾多相思苦〉(1996‧09‧22金門日報浯江副刊)
一個從自信街、一個新泰路,各自走十多分鐘路程,相約在新莊中原路的「大宅門」。那是在「鄉訊辦桌」的前夕,楊清國校長、周鳳珠老師作東,約翁翁、洪世國、許玉音、洪俊義及我來此小聚,「試吃」即將到來的「鄉宴」佳肴,也「試讀」初訂《樂在分享》的上、下兩冊書系。我隨手翻讀,當即尋篇目給了兩個書名:《未來島嶼未來佛》、《兩門幾多相思苦》,楊校長如來佛般笑盈盈接受。不笑還好,這一笑,笑出了這篇「序」──楊校長當場要我為他的《兩門幾多相思苦》作序。苦啊。序!
苦中作序。我趕緊把書中那篇〈兩門幾多相思苦〉多讀幾遍。讀著、讀著,讀到了彭一萬、許金龍等人的名字,也讀回了一九九六年。那年元月,廈門市文化局長彭一萬以中華文化聯誼會會長身分帶「小白鷺劇團」來台北漢唐樂府交流;表演空檔,漢唐樂府的陳美娥邀宴,請來李天祿、曾永義、陳素民、我等人與彭一萬餐敘,席間我問彭一萬「想去金門?」,彭說「當然想,但怎去得成?台灣允准我的行程好像不包括金門!」豈有此理!甚麼時代了,到得了台灣、去不了金門?我立即撥電話給人在台北的國大代表楊肅元。「好,我明天就帶他到金門!」
一九九六年元月五日,廈門市文化局長彭一萬成了首位造訪金門的大陸官員,當時的金門縣長陳水在還敞開縣府大門迎接他,又送他一對產於金、廈水域的鴛鴦鱟模型,藉以象徵金、廈永不分離!彭一萬則回贈以一副對聯,「長空有月照兩岸,浩海無礁宜三通」。
可喜又可嘆的彭一萬,一趟開先例、自行作主的金門行,媒體聚焦,演變到兩岸不是人,離開台灣前,入出境管理局官員責他違反規定,下次再申請來台恐有困難;回到廈門,聽說也挨批,誰叫你去見金門縣長的?兩個月後,台海危機時刻,我入廈門採訪,在「廈門之夜」酒樓見到彭一萬,已打著提早「離休」,真是苦酒滿杯,但他仍說不虛此行,最開心的是許少昆陪他登太武山,在「鄭成功觀兵奕棋處」看到棋盤上竟刻了兩行字「一局笑顏回,萬機分子路」,哈,「一萬」!兩岸如棋局,終於了悟了。
也因為金門的意外之旅,台海危機解除後,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彭一萬所領導的廈門中華文化聯誼會與許金龍所領導的金門愛心慈善基金會共同促成了金、廈藝術家在廈門首開《金廈風情聯展》,開幕當天,來自金門的書畫家洪明燦、洪明標兄弟在展場終於見到離散四十八年的「廈門姨」,翌日《廈門日報》下了個標題:兩門近咫尺,相會捱至今。
那麼,會是我在台北與彭一萬一次緣會、一通電話,產了某些磁場變化?詩人洛夫常笑我是「金門歷史事件的製造者」。是嗎?在彭一萬之前,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七日、金馬解嚴周年日,李錫奇與我也合力導了「一幕戲」,讓到訪台灣的北京《文藝報》記者應紅也趁機到金門,成為第一位「合法」訪金的大陸媒體記者,李錫奇還一通電話打到金防部給他的同學、司令官顏忠誠說要採訪,「女共匪來了」,結果當然是拒客於千里之外。
第一位到金門的大陸記者、第一位訪金門的大陸官員。其實都是歷史的偶然,但也是歷史的必然。誰又能料到一九四九年十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從此金、廈水域關閉,造成多少徘徊兩岸的未歸人?誰又算計得到,彭一萬口中「抽三支菸就到了」的金、廈,卻是他要等了四十多年,經兩岸三地跋涉才到得了的地方,會在他來了、又走了的五年後,隨著「小三通」重開金、廈航道,一夕間兩門對開!
楊清國的《兩門幾多相思苦》,島與島,門與門,隨手拈來,記載了一段歷史;而他,是這段歷史的參與者。
二○○七年六月,DISCOVERY(探索)頻道拍攝《謎樣金門》六十分鐘紀錄片時,楊清國也是入鏡中之一。澳洲的導演馬修要他走到后豐港海邊說話、取景,我在一旁靜靜地聽。他談起一九三七年日據島鄉、為「跑日本」而避居南洋的父母,在新加坡生下他,過了個赤腳、不愛穿褲子,被祖母硬拖著去學堂唸書的異國童年;戰後回到金門,一九四九年八歲的他又眼睜睜看著國共戰爭、金廈分離;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砲戰爆發,不忍辭鄉的十七歲少年,再給祖母拖拉上開往碼頭的軍用卡車,從此化作一百五十五海里外的流亡學生。
一九三七、一九四九、一九五八,改變島嶼命運的三個關鍵年代,楊清國都經歷到了。在戒嚴、軍管的漫漫戰地歲月,大多數島民選擇了沈默,他也算是沈默的大多數,但又多了支可以發聲的筆,那個時局,講求「政治正確」,未必討好的一支筆,卻也記錄了一些軍管聲音、一些社會脈動。
人生中一再「流亡」落定後,曾經民選上金寧鄉長,當過民政科(局)長,又歷任金門五所國中校長,看盡戰地演化、教育歲月滄桑事;楊清國的人生與這座島嶼一般,都是充滿著變動性的,但他的文如其人,有著儒家的溫厚本質,亦有著佛家的慈悲心;他始終以安靜的、虔敬的佛心在觀看一座風雲幻變島嶼上的人和事,解嚴、小三通以後,他又將觀照的視野拉到臍帶相連、聲息相通的彼岸。
《兩門幾多相思苦》裡,我們看到了未小三通前的一九九六,楊清國已藉著《金廈風情聯展》登陸廈門聯結翰墨文緣;又在二○○一年小三通首航後看到他抵達南安石井追索鄭成功的原鄉足跡,也帶領金門寫作協會到閩廈首開兩岸「讀書會」………。七年多來,楊清國的身影,隨著一波波潮汐,不再缺席在金、廈水域,他帶著儒者文化的光影、佛者的悲憫情懷,一次又一次地,衝開了幾多相思苦的兩門,寫下兩岸休爭同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