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入地底的最後列車
翻閱晨間報紙時,才知道昨夜經歷過一段劃時代的短暫交會,因為無所知,錯失了一段與歷史擦身而過的機緣。
但時間短暫而尋常,深夜開車經過研究院路,紅燈亮起,鐵道柵欄緩緩下降。耐心停車等候列車轟隆隆駛過,然後鐵道柵欄緩緩上昇,然後逐一穿越鐵道,一切再尋常不過。現在回想,似乎有那麼回事,鐵道兩側此起彼落的閃光燈,那時並沒有多想,只當是年輕人的路邊活動,沒有特別留意。今晨讀報才發覺昨夜驅車跨越鐵道,不僅僅是穿越過一段平交道而已,從時間的縱軸上而言,我適巧穿越過平交道消失在台北城市的交會點。今天之後,再也看不見火車穿梭在台北市區的影子,過些時日,松山南港一帶的鐵軌也將完全消失在地面上。
繁忙的臺北都會,鐵道逐次消失於生活的周遭,印象已早模糊。像所有進步的城市一樣,火車沉隱於地底深層,公車、捷運、高鐵取代了既吵雜又晃動的鐵路運輸。與時俱進的新交通系統,我們貼身近距日日參與,一步也不曾錯失過。公車站牌就在巷子口,出了大馬路就是捷運站。轉兩程捷運可以轉搭上高鐵,九十分鐘便置身南高雄,至於鐵路火車無論沉隱於地底或遠離台北都會,有長久的時歲裡,一度消失在生活所及的視線,似乎有沒有火車,連話題都牽扯不上。
但火車曾經是多麼讓人記憶深刻啊,年少時遠離家鄉,踏上這塊豐沃、富庶的島嶼,在維繫客居與海島家鄉的情感線上,火車是條漫長、永遠不容錯失的旅程,必須搖搖晃晃的由北一路駛往南高雄,再延續更艱辛、更漫長的海道,才能回到思思念念的家鄉。又愛又恨的記憶列車啊!
即便在八零年代的海軍役旅,服務於大直的海軍總司令部,我仍擺脫不了與火車的牽絆。那時生活的重心都在台北,每逢農曆年假,部隊循例編制買票大隊,全連弟兄提前挺進台北火車站預售票口,替總司令部士官兵購買返鄉過節的預售車票。排隊的時間漫長,弟兄們輪班排隊,三餐由伙食團專車運來支援,夜裡還有宵夜、棉被供應。我有時忍不住想起那些徘徊在高雄同鄉會周遭,漫無標的等待返鄉船班的無奈與茫然,想著整個寒假就耗在等待的高雄港都,回不了金門家鄉,又不甘心虛耗時間白白浪費南北往返的旅程,那個無所寄望的禁忌年代。
羅大佑在一九九一年「原鄉」專輯裡,對「火車」有著果決、節奏明朗的律動情緒,那是一切向前衝刺的無懼時代,一切都朝著新時局的視野大步挺進。急速飛馳的時間列車裡夾雜著關於出外遊子、對繁華都會的嚮往、不經意地回首老厝以及對於未知的迷惑、意氣昂揚中隱隱的亢奮與不安……。
後來,聽見把台語歌的優雅發揮得淋漓盡致的陳明章唱「蘇澳來ㄟ尾班車」,感動涕零,這個浪漫到不行的歌手把台語歌謠推展到無與倫比的一種極致。他同樣哼唱火車,用他滿是落腮鬍的陰柔與沙啞、吟遊詩人般的歌嗓委婉吟唱著:
酒家的看板滴著雨水 東北風吹頭ㄟ暗暝天色和雨衣
一句為前途 一聲要賺錢 打著一張車票阮要去都市
蘇澳來ㄟ尾班車 你要載阮要去兜位打拚
蘇澳來ㄟ尾班車 頭前甘ㄟ崎崎嶇嶇
想要吃擔仔麵索沒人開店 一人提著行李故鄉ㄟ港邊
一張平安符 一卡金手指 觀音媽妳著替阮來保佑
蘇澳來ㄟ尾班車 你要載阮要去兜位打拚
蘇澳來ㄟ尾班車 頭前甘ㄟ崎崎嶇嶇
蘇澳來ㄟ尾班車 一路駛過全是風飛砂
蘇澳來ㄟ尾班車 前途甘ㄟ崎崎嶇嶇……
飛馳疾駛的列車、出外打拚前程的列車、漫漫長路的歸鄉列車、旅人的列車、搖搖晃晃起起落落的列車、尾班由蘇澳出發的列車、沉隱都會地底不見天光的列車、走入歷史記憶的最後列車……。
記憶與遺忘一樣擾人思緒。刻意記取的稍稍不慎就輕易遺忘,想要遺忘的卻久久無法輕易消抹。年輕到白髮,青春而風霜,像極了一列搖晃前行的時光列車,來來往往、上車下車、光鮮而至老朽,風騷直到沉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