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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四種飢餓(下)﹕鍋貼﹑蟬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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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貼:

餵補我童年飢餓的胃,是鍋貼。

吃鍋貼,是我跟爺爺在飲食這一節上,留下的少數記憶。小時候跟爺爺上街,都會到莒光路鍋貼大王吃鍋貼。一枚形如元寶的餃子,被煎得金黃飽滿,那不是金元寶是什麼?金元寶不能吃,鍋貼卻能吃,連金元寶都比不上這一枚鍋貼吧!於是,跟爺爺到金城,走往莒光路,便不免流涎。也因為這段往事,我每次回鄉,除了昔果山、后湖跟榜林,最常去的,就是莒光路。

莒光路是金城鎮重要的街道,市場、商店、小吃在這裡,名聞遐邇的貞節牌坊古蹟也在這裡。小三通後,莒光路成了大陸街,香菇、漁貨、衣物等,擺滿店面。

小時候,除了拜訪親戚或逢年過節,我很少到金城。到金城,在以前是大事一件,每次,媽媽都要把我盛裝一番,才帶我去。而所謂的「盛裝」,不過就是穿上新一些的卡其制服罷了。比較起來,我跟爺爺進城的機會是多了些,姑姑住金城,爺爺去作客便帶我去。一次留宿,姑姑忘了給棉被,爺孫受凍一夜,隔天才跟姑姑說,姑姑又氣又笑,被當作笑話傳了好一陣子。記得莒光路有一條小路連接姑姑家,我後來回去,找了許久卻沒找到。

以前回鄉,都會把機車停在貞節牌坊附近,徒步走,看看「金馬照相館」、「鍋貼大王」,還在不在。莒光路是我童年美滿豐富的大街,它擠滿了人,花的綠的衣裳高高掛滿商店樓房,矮的胖的老的少的都走在街上,指著玩的喝的用的議論紛紛。水果香、鞭炮硝味跟烤香腸的焦味,混合出一股非常足滿的味道,市集似在玫瑰色的氣流裡流動了起來。

有一次,我走進「集成」鍋貼店,點了鍋貼跟湯,抽空問老闆「鍋貼大王」還在嗎?怎麼都找不到了?老闆說,「鍋貼大王」早就不做了,老闆補充說,我們的鍋貼料好味美,也是老店。鍋貼好吃,調味也好,畢竟少了回憶這一味。晚間,走在莒光路,行人三三兩兩,燈光有昏有暗,我走在參差的記憶上,常感哀傷。那一枚金元寶掉在地上,明明很近,無論怎麼伸長了手,卻始終搆不到。

蟬:

一九九三年,我剛大學畢業,兩岸觀光也開放沒多久,我跟朋友上北京。當時沒有捷運、沒有鳥巢跟水立方,北京一派老樣。王府井大街還是燈影飄搖,小吃一道道,一夥人看得眼花撩亂。朋友看到炸蠍子,又好奇、又鄙夷,卻還是忍不住花了兩塊錢人民幣,吃了好幾隻。我當時想,吃蠍子恐怖嗎?那麼,吃蟬如何?

試問老饕,有「燒蟬」這道菜嗎?這道料理不需鹽巴、花椒或檸檬,只需要灶一個、蟬數隻。這個配備,在今日並不常見,但三十年前在金門,卻家家戶戶都有。蟬如何吃?在微溫的灶肚裡,翻動柴灰,刮扒出蟬時,牠全身焦燥黝黑,蟬翼灰飛煙滅,只剩蟬體渾黑結實。我不吃腳,也不食肚腹,剝開蟬的背,那黑黑的兩面背歷經酥烤,一剝即碎,熱煙、肉香齊上。肉,僅小指指節大小,卻液豐味爽,毫不膩口。我常常一烤許多隻,撈出灶後,等牠們微涼,再一把抓住,慢慢啃。

這道料理,最麻煩處是抓蟬,還好,「昔果山」是蟬的盛產地,只要高粱稈一支、塑膠袋一個,就沒困難。我常在上午捕捉,邊抓邊玩,等到午後,蟬玩膩了,而灶也停止炊食之後,我走進廚房,蹲在灶前,往火堆丟。蟬幾乎都悶不吭聲,就讓牠自己燃燒,完成一個孩童吃的慾望。我日後偶見,壯如壁虎、黑甚蟑螂的蟬,明明熟悉,伸手去抓卻覺得噁心,但是,我竟吃過牠們?

我不知道村裡有誰,跟我一樣吃蟬?到底我吃蟬,是玩伴、鄉人們教我,還是我獨創的發明?我每一想起這事,往往被它困惑。但如今回首,也不覺得對蟬有何愧疚,倒訝異那個我、那個還是孩童的我,他吃食的意志如此強勁,在飲食、營養都缺的環境,努力吞取。現在,我瞧見別人吃美食,自己口上卻無餘物咀嚼時,仍不禁口腔生津,暗嚥口水;會是這個緣故,才開始「燒蟬」的嗎?

飢餓竟這麼深刻;而一種匱乏,也深深地,寄居在飢餓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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