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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人生多話(上)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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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話離鄉
回憶中常回到的一個情景是,故鄉的矮坡前,一輛黃包車(計程車)耐著性子,等著我、弟弟跟父母、跟親友一一告別。我們即將離鄉背井,到沒有木麻黃可爬、沒有金龜子可抓、沒有阿公阿嬤可以撒嬌的城市。我盯著車外的他們,他們望著車內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哭了。
問過父母,他們卻否認阿公曾離開金門,拜訪三重居家。沒有嗎?我懷疑。我真確記得,有一天下午放學,擱下書包,出外玩耍,阿公還扯開喉嚨,朝樓梯間嘶啞大喊,早些回家,就要吃晚飯了。不是阿公喊我,那麼是誰?
我跟妻子說,我是我孩子的父親、兄弟、玩伴,因為我多數時候,只有十二歲。我沒有長大,是因為當年,沒有好好分別。
二、話原鄉
○六年八月,第一次假金門、走小三通,到廈門。執意走這一遭,一是節省經費,另是好奇踏上這條隱匿了五十年的水路,能溫習金門先祖,昔時走看的風景?父執輩總說他們小時候,一艘竹筏搖啊搖,就到廈門。這景緻,在敘述中披上時間靜默的外衣,沒有莊稼漢拚搏生活的血汗,倒多了悠遊的愜意。
金、廈都講閩南話,腔調毫無差別,才下車,就有操金門腔口音的司機問我,要去兜位?碼頭附近的商圈恍如西門町,同行的朋友不時認出夾雜在逛街人潮裡的同鄉。廈門在清末列入通商港口,是大陸重點城市,廈門大學且躋身大陸十大名校,島上豪廈環立,吸引不少金門人置產。金門,本可以走上廈門的模式發展,一如歷史沿革,兩門相望、共榮;卻在今日,一是城、另是鄉。廈門的光,依稀金門的暗。
我來自暗處。但知道,暗處亦自生輝。廈門、金門,依舊兩門對望。
三、話曾經
「黑手」這個詞,漸不為人知了。
黑手多指車床、電工、汽修等行業,泛稱勤於勞務,沾染機油、或機器磨耗的廢料,雙手污黑的藍領階級。手黑了,不好洗,得先用揮發性燃料淨手,再用肥皂洗。儘管如此,卻還洗不乾淨,手常有焦油味,指甲縫總有釐不清的污漬。黑手是七○年代,臺灣大宗的從業者,隨著高科技的茁壯,才慢慢減少。
我原就讀高工,可一分鐘內斬斷五條半公分厚鐵條,能拆裝引擎,還學開挖土機,學用電焊、氣焊跟簡單配管,一身工夫,都是黑手的基本配備。後來,我提前入伍考大學,沒能當起黑手。
我暑假期間當過短暫的黑手,在鐵工廠搬弄鐵管,套上鑽頭,鑽各種孔徑。休息時,大夥喝涼水、抽菸,電台正兜售著胃藥、肝藥跟香港腳藥膏;時間,在喧鬧跟浮臭之間,在雜亂氣味跟鋼管之間,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時間跟我,舒服地擠在一塊兒。
四、話人生
母親抱怨我當兵後,鬍鬚變粗了。也許她在我漸次粗豪的身軀上,發現再也攔阻不住的精力,鬍鬚變粗,似是最後的底牌。我果真在服役後,搬離舊家,鮮少再住在一個屋簷下。
在母親的埋怨聲中,我的鼻毛亦悄悄茂盛,但還是遲至當兵服裝儀容檢查時,輔導長指著我的鼻子斥責,我才知道鼻毛竟要修剪的。生平第一支鼻毛整理器是結婚時,一位法師權充賀禮送上的。鍍金,品質粗,不夠銳利,常扯得鼻頭發疼。
鼻孔,是生命輸出、輸入的大港口,卻常被粗魯擤之、摳之,修剪鼻毛,使我有機會注視自己的鼻孔。鼻毛中,黑、白、花白交織,我的衰老,似乎再也攔截不住了。
人,漸入老境,一塊皮膚、一根頭髮或鼻毛,就是真知灼見。
我用信用卡紅利點數,買了一支鼻毛整理器,修整時,邊想:這是我的生命紅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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