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青春時的閱讀秘密
每一個人閱讀,大概都有其私密的線索,對我來說,年輕時(高中時),讀書反而有限,最常翻閱的,反倒是學校統一訂購、發放的《青年世紀》。多數五年級生與《青年世紀》的認識,多始自高中時代,在民國六○、七○年的懵懂時代,民歌正興盛,林慧萍、金瑞瑤等清新藝人正崛起,教室後頭還貼上林慧萍著綠色洋裝,眉頭微皺,愁容滿面。
也還是「反共抗俄」的時代,踢正步、唱軍歌,國慶時一起戴綠帽齊聚介壽路(現在的凱達格蘭大道),排列成中華民國萬歲、蔣總統萬歲等字樣。常常的,班會不止公佈旅遊或繳交公款等事項,也響應政府自強運動,紛紛捐獻零錢,購買大砲、飛彈,鎮守大後方,伺機解救大陸同胞。
在這時代的大氛圍之下,《青年世紀》卻像曼陀珠,清涼成長的青澀年代。學校發放《青年世紀》非常有效率,下放到班級,再發放個人。至今我還記得在每一個喧鬧的下課時候,班長站在座位前列,逐排發放,不得不說的是,當覺得老師上課乏味,或者,年輕的雙眼實在無法正視嚴肅的物理、數學時,《青年世紀》因它的袖珍輕巧,成為偷偷夾帶在教科書裡的讀物,不管台上的程式、幾何或運動定律如何搬演,我們卻隨著各校學生撰寫的大湖公園、林家花園、擎天崗等地,逸遊遠方。
最喜歡的單元是封底彩頁照片,刊登各校學生的攝影作品與畫畫,還有女學生權充模特兒,舉洋傘、挽書冊、捧鮮花、聞綠葉,女孩們各種的美麗姿態,成為繽紛世界為我展現的奇夢,照片下方植上模特兒姓名,讓我相信這些夢就在城市角落,等待被發現。有一陣子,我特別記下某一個學校女孩的名字,在校外看見該校女孩,總特別留意她們的長相跟姓名。我尋覓得如此認真,是因為我相信那樣的美,是屬於我跟城市的一種夢想。一季、或兩季之後,我改做另一個夢了,因為學校發放另一期《青年世紀》,我再度隨著《青年世紀》指證歷歷的照片,尋找下一個夢。
我找著夢了嗎?似乎沒找到,而年輕的夢想,總常常是記憶深處最不耐攪動的。一攪,它就渾濁,它就出現另一種夢境,如果你問我,我年輕的夢想,我會想了許久之後說出一個,想了一會兒,再說出三個、五個。年輕如一匹變動不拘的小獸,牠每一天都有新的夢想,也推翻昨日的夢想。我是在這眾多繽紛的夢想裡,告別《青年世紀》的,服役、考大學、工作,《青年世紀》默默接近我,卻也淡淡離開我,沒有離別的儀式,沒有悲傷的淚水,或類似畢業典禮的悲欣交集。它只是來了,又走了,如同過完這一天、下一天。而今想它,它卻佔據年輕的年輪,咀嚼它,一點一滴,還記得當初的等待、閱讀的喜悅,夾帶在教科書裡惶恐又自得其樂的恐懼。
這是生命本身回饋給生命的豐富。這是成長。這是記憶。
多數人離開高中之後,就不再接觸《青年世紀》了,我幸有機會跟它並行。多年前,一位高姓高中生曾寄來函到我公司,央求我幫她寫大學推薦信函。高同學找上我的原因,是因為我曾在某屆《青年世紀》文學獎比賽,賞識她的作品,給予高分。我主編的《幼獅文藝》跟《青年世紀》淵源深刻,多數高中與高職教師,鼓勵學生投稿時,總會說,稿件先投《青年世紀》,待覺得自己成熟、有信心了,再試試《幼獅文藝》。《幼獅文藝》之後呢?就文學學分修得圓滿,海闊天空任遨遊了。《幼獅文藝》跟《青年世紀》都像橋樑,輔導、鼓舞學生,走得更寬闊。
救國團總團部每年五或六月,都舉辦《青年世紀》欣賞評比。我受邀評比閱讀時,偶爾會忘記身在評審會場,而是一個讀者。一個年輕了二、三十歲的讀者,瀏覽封底與封面裡的彩色照片,再看見當年牽引我的各種夢想。我懷疑打開大門,會看見門後貼著林慧萍穿綠色洋裝的海報,她繼續哀悠,渾然忘了這已不是她當偶像的年代。窗外還吹著反共抗俄的風嗎?孫運璿行政院長還上電視演講,呼籲大家捐款救國嗎?
這一切都過去久遠了,只剩下青春的夢,還在不經意時,播放它黑白的、卻讓人留戀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