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島之重──印尼的風華或者滄桑
「父母親從金門下南洋,四十年代生下我。也許父母也沒能設想到,『番仔』有一天也會回老家看看祖屋吧!」「人生的境遇真的很神奇。四十年代一家子在日統下往婆羅洲的原始森林逃難,我在聯軍的轟炸聲及日軍的投降中出世,從此個人的生命如一片落葉隨風飄揚,似淨萍漂泊」,「世界,好似對我們這類華僑子弟開了一次大玩笑!在印尼,我們被當『支那』異族歧視;在中國大陸,我們因有海外關係而不太獲信任;在香港,我們竟然又被當大陸人受排斥!因為這些素,在每一地,都懷著一種過客心態」……。
──東瑞(黃東濤)〈我那金門島的祖屋〉(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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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磁場效應的一天。星期一午後,東瑞自香港來電,收到他航空寄出的《香港文化淺談》、《相逢未必能想見》二本書?又相詢明午中能走一趟印尼?他推薦我擔任二○一○印華小說獎的評審。手機幾度斷訊,香江──台北,吃力地綴連起那道溫厚的鄉音、誠摯的邀請。隨後,妳的聲音也在線上響起,上網看周末的《鄉訊》,讀到〈甲政策 消失的經典歷史建築〉、〈黃東濤蔡瑞芬 原鄉情文學夢〉,金門與印尼間一個家族唯一能聯繫的祖屋不見了,在沈重的閱讀氣圍裡,妳也不禁質疑起我編的《鄉訊》,「根本沒有趣」、「年輕人無法理解鄉訊的深度」、「單純在金門的人沒有滄桑,收不到你的訊號」。
哈哈!「酒店打烊我就走」,邱吉爾說的。我接收到妳刺激我時間到了就「退場」的訊號。
s‧h,但妳幽幽吐露出的「滄桑」,撞擊到我的現此時的情境了。正釀造著書寫千島之國,但弱三千,我也只能取一瓢。意外妳隱藏的流離家族、驚訝妳在印尼曾有過三百多個日子的生活工作經驗,竟成我能很快貼身探索的對象。妳說起母親,在外婆懷胎九個月等不及降世那一刻,外公就出洋了,母親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已是九歲那年,再來是十八歲、二十八歲……。或因要填補一段跨越南中國海、斷層的親情,妳扮起了這座橋樑,中斷一年的大學學業,飛印尼,向外公報到,在雅加達與勿里洞的船務公司穿梭來去。「勿里洞在爪哇島的上方」,現在,妳清晰地為我標示出千島之國的一個落點;而我急於知道的,「那段時間排華?」
唉。在外公撐起的保護傘下當「小公主」的妳,看不到「排華」,反而看到一片「繁華」;譬如,妳在勿里洞見過與外公交好的金門水頭人、寫一手好詩的黃啟堂,十九歲下南洋,先在一家雜貨店當學徒,再開起土產、海產生意的「流金公司」,最後締造「大雞‧孔雀標」咖啡王國;妳也在雅加達看過另一位水頭人黃進益,年少時還只是妳外公船務公司的一名職員,後來自行創業出東南亞SMI企業集團及太平洋實業控股,他也是二○○八北京奧運聖火繞經印尼的傳遞者。
s.h,聽妳說印尼的故事,只有打拚,沒有悲情。惟有在面對外公與外婆、母親,大時代下被隔斷的夫妻、父女情時,即使化身「小公主」的妳天真地要串連,也永難彌補這份失落。
妳的家族,讓我又想起了楊媽輝師生前留的一首詩〈犀牛望月〉的最後幾行,「夢歸期/寅時的公雞已晨啼/午後的巷口/心明算命師的角叩聲/總是/『犀牛望月 犀牛望月 年又一年 月又一月』;楊師的詩注解比詩本身還動人,「半世紀前,『青瞑掽仔』在這島嶼上,是一號家喻戶曉的人物,他由孩童牽著,沿大街走小巷,敲著牛角『叩!叩!叩!』高喊『算命啦!算命!』那群問卜的阿嬤、少婦掀開籤詩簿後,『青瞑掽仔』總低吟著:『犀牛望月!犀牛望月!』大家相視苦笑說:『又是一年過一年,一月過一月。』」,浯洲島上,下南洋的男人,留下多少倚門望歸的阿嬤、少婦、子女,更多是,終其一生,盼不到出洋客歸來。
這樣的情節,我們看多也聽多了。卻沒有比「青瞑仔」的「叩!叩!叩!」、「犀牛望月!犀牛望月!」更鄉土、傳神的描述了。
為妳傳送出〈犀牛望月〉的清冷,再為妳說東瑞的孤寂。「父親自年輕時候下南洋,在印尼掙扎拼搏,長達四十餘年,可說已經飄葉紮根。一九七三年他在印尼走完他的人生路,葬於雅加達的納納斯墓園」。印尼出生、度過十五年的東瑞,寫了篇〈永恆的寂寞〉志念金門南來的父親,但父親的孩子,印尼、中國、香港,漂流的地方更多,「我從不知道哪裡是真正的故鄉?」
s.h,如果沒有意外,我將第三度踏向千島之國─印尼。楊媽輝〈犀牛望月〉外的港灣,東瑞〈永恆的寂寞〉裡的墓園,以及妳走過的勿里洞風華或者滄桑。千島之重,誰與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