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的航向裡
如何面對一程未知的航向?如何坦然自適,平靜而從容的靜靜等待?
比等待更漫長的等待,比遙遠更遙遠的距離。他緊閉雙眼、費力的透過呼吸器起起伏伏著;他單薄乾瘦的身軀、我哀傷難忍的情緒。此刻,生命的表象,究竟是脆弱或者堅毅?
他揮揮手,示意我們快快離開醫院,早些回去休息。一向如此,即便虛弱如此,他仍展現著他的胸襟他的關懷。
我多麼想知道他此刻心裡繫念著什麼?這一生倉促未竟的壯志?有多少未解的心事?惦掛著白髮蒼蒼的雙老、日夜在病榻辛苦守候的妻子,或者甫踏出校園的兒子?還有這一群患難成長的手足袍澤……?或者,那座遠方的海島家鄉、更遙遠更模糊的年少舊事……
我敬重的大哥啊,該如何為你祈禱祝福呢?如果不能選擇掙脫惡病的糾纏折磨,我祈求你安詳平靜的遠行。如你這一生挺拔自重、剛直不阿的身影,潔身自律、怡然逍遙的謙謙君子。在成長過程裡,我一直默默引以為敬重的長兄,如父般的形影,從我年少離鄉來台求學時,一切物質與精神的仰賴,亦兄亦父。
「……回台北,幫我安排住進安寧病房,讓我靜靜修養, 不要任何急救、不要電擊,一切就隨著自然。我的身體器官捐贈給醫院做研究,黑色素腫瘤是罕見病例,能解開多少謎題就當作最後的奉獻……火化後,就把骨灰灑向大海裡……」五月三十日,梅雨未竭,驅車到桃園國際機場接回甫從上海就診回來的大哥。他身體已經虛弱不堪,由大嫂推著輪椅沈重的步出海關。回台北車程裡,他平靜的交代後事,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平淡得彷如閒話家常,這一程上海王振國腫瘤醫院之診療,為期一週,沒如原先預期的奇蹟,應驗了出發前大哥自己的推估「如果不能自己走路,大概就躺著回來了……」。
短短的一年多,惡性腫瘤把好端端的一個人,折騰得不成形影。在與病魔的搏鬥裡,生命脆弱得毫無招架之力,有著堅毅軍人本色的大哥,承受著一切苦痛,鮮少表露,只默默的承受化療過程的種種折磨。罕見疾病,醫院表明了無藥可醫治的窘境,哥哥冷靜的接受了殘酷的現實。除了化療階段性的休養,平常他仍拖著疲憊的身子往來工作單位與住處,長期的軍旅生涯,他習慣於規律的起居作息,不煙不酒、上班下班、集郵養蘭、讀書寫字。至於為何會引發如此頑強惡疾,只能以佛家主張的「無常」印證。
生老病死,原本平常,是肉身一世必經之途,我們常常這樣被告知,也常常這樣自我警惕。然而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無常」狀態,無常的擾亂了平靜的生活以及生活周圍的家人親朋。
自上海回來,大哥的病況直下,癌細胞急速擴散,體內器官逐漸失去功能,食物飲水幾乎完全無法進行。我們目睹著他逐日消瘦、逐漸枯萎,像一棵壯碩的大樹乾枯、傾倒;像一座崩塌的大山,連形影都留不住。十天裡只依靠著點滴支撐,他意識清楚,也明白身體正承受癌細胞的侵噬,連日未進食,一日突然有了想吃肉的欲望,二姐急忙為他燉了豬腳,送到他面前,他聞了聞只輕聲嘆息:「抱歉哪!老姐,我很想吃,可是無法吞嚥,就讓我看看,看看就好……」。
六月八日,下午五點二十五分,姊姊姊夫、大嫂侄子、哥哥的好友伉儷、正德弟弟、妻子與我,環繞著病榻中的大哥,為他祈福祝禱,好友尤俠幫忙聯繫臨終助唸的大德,輕聲的在大哥耳際叮囑,要大哥追隨菩薩的強烈佛光,勇敢無懼的向著光明的西方極樂前進,要割捨這一生的所有牽絆,不要眷念、不要猶豫、不要迷惑、不要恐懼,只管向著佛的指引勇往前行……。
在徐緩平靜的呼吸中,他逐漸沈睡、逐漸歸於寧靜、逐漸平息。
航向未知的旅程裡,我們虔誠的為他助唸,為他祈福。他的容顏平和,一如熟睡,但我知道他已經離去,帶著輕盈的魂,去向無憂的遠方極樂,去一個沒有病痛、沒有煩惱、沒有牽掛的世界。
今生兄弟情份到此已盡,不禁想起,往後的家族聚會,空著的那個寂寞座位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