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
電話裡的北珊和我預想的聲音有些出入,後來我想,大約就是來自金門家鄉獨特的音質吧,有些低沈溫穩但明快的鄉音,像極了臨海的古寧頭北山村該有的音色。從她的文字裡猜臆;我們在島上生活的時代應當相去不遠,況且又同屬行政區域的金寧鄉。若要仔細探尋的話也許還念的是同一所國中呢,但是卻在事隔三十年後、離鄉客居的異地有了些陌生的連結。
蔣勳先生在他的感覺十書裡,有著對於氣味、嗅覺的生動描寫與形容,印象深刻:
氣味好像與本能的記憶有關。
嗅覺是更貼近原始本能的記憶嗎?
好像,最貼近我們記憶底層的感覺,常常是嗅覺,像母親、像生死、像故鄉。
什麼是故鄉的氣味?
我說的故鄉並不是國家,國家是沒有氣味的,
但是,故鄉常常是一種氣味,一種忘不掉的氣味。
有一天,我的肉體消失了,我會存留下一種氣味嗎?
會是什麼樣的氣味?
我相信,故鄉的氣味是恆久存在的。不僅如此,和氣味同時存在的應當還有聲音,還有親身經歷過的視覺印記。所有消逝的、不復重現的關於家鄉的兒時記憶,藉著氣味、聲音、視覺的記憶,似有若無的存留在腦海中某處掌理記憶的區塊,神奇的在該出現的時候,如電影般一幕幕出現、上演,一刻都不會遺漏。
毫無理由的,似乎到了中年期的人們不約而同的便深陷一種模式;開始仔細的回想起遺忘許久的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景;所有和原生故鄉有所關連的種種記憶點滴,都排山倒海洶湧捲起。我不清楚是否所有人都有如此際遇,或者唯獨我們這些邊界離島的金門人才獨有的「鄉思病」。問過同年代的台北友人,他們說不會呀,從小在都市生活成長,一切都理所當然的更迭進步,然後變成現在的城市樣貌,不都是這樣子的嗎,一切都挺好。
然而,我們情有獨鍾的以各種方式,企圖挽留那正快速消逝的有形、無形關於美好年歲的家鄉印記。
每年夏天,例行的總會接到一些與家鄉有關的出版設計案件,今年光是手上正進的出版品,包含北珊《小瓦房》,還有牧羊女的《裙擺搖曳》、一梅的《一曲鄉音情未了》,以及先前以小說形式書寫家鄉的吳鈞堯《火殤世紀》、李福井兄《以狗為師》等等。感受到一股濃烈、沈穩、熱情來自島鄉的強烈氣流。不同世代,不同工作領域,卻同樣選擇以文字書寫傳達對於島嶼的情牽與眷念。
說來有趣,楊樹清兄是應陳榮昌兄的推薦注意起北珊的文章,而我,因樹清兄的介紹才與北珊有了連結。她邀請我替新書設計編排,也邀我幫忙寫序,編書是我的專業,寫序則純屬意外。
北珊書寫記憶自有她的步驟。從現實的生活場景導入舊時金門家鄉的回憶書寫,無論人物、事件、風土、習俗,她都記憶深刻,寫來栩栩如生,彷彿三十年的時光距離從不曾存在。她以「彩筆初繪」「生命織錦」「俯拾有情」「情牽浯語」為單元,分別收錄了不同面相的文章,但這些分類應當只有作者才能清楚區分準則,期間交織著包含家族、宗親、聚落、村墎、島鄉、習俗、孩提時光等等多種複雜情愫,又豈是輕易可以區分劃清界線?
逐篇編排配圖,正好可以逐篇閱讀北珊,後來,她傳來作者簡介的照片,我才有機會確定北珊;她的文字、她的聲音、她的容貌,以及我們同樣客居他方,卻對海島家鄉無以割捨的「鄉思病」。
小瓦房裡有著上個世紀的悲歡榮辱與美好回憶,像家鄉所有的老厝一樣,難抵歲月摧殘,總有頹廢、傾塌的時候。然而心中的記憶才是我們長久珍藏,不忍輕易遺忘的歲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