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回昔果山
父親或數月或半年,定期回金門,他每次回去,多托我訂票,我問他回去有事啊?他說,回去請領老人年金,我盤算父親的話:花幾千元成本提領年金,真不划算,「再說,只要設定好全省都可以提領,何必專程跑一趟,回家領?」父親沒說話,也沒問該怎麼做,才可以全省通提。父親似乎已習慣在金城車站對面的銀行提領年金。
有時候父親答說,「沒歹誌,就回去看看而已。」兩年前,我專程與父親回昔果山參加大拜拜,隨祭拜陣仗繞境昔果山。那一趟,若不是我跟著回去,騎機車載他四處尋訪親友,父親恐怕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堂哥家或廟口,跟親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關於父親已變成「老人」這件事,我是很晚才接受的。有幾次,孩子粗暴地朝我撞擊,劇痛之餘,壓抑怒氣跟孩子說,爸爸也是人哪,會痛的。父親在孩子眼中總是巨大而強壯,可以高舉孩子,讓孩子輕盈如飛鳥翱翔,能隨手一撥,打開孩子使再大的勁道,都扭不開、搬不動的汽水瓶跟罐頭拉環。
小時候,家境貧,父親捕魚、種田,肩負家計,實無時間與心力與孩子互動。我跟小孩說,不記得阿公曾抱我、親我。父親是俗謂的「粗人」,加上跟孩子們互動少,從有記憶以來,父親於我,就是一個力量強大的符碼。父親慢慢卸下他遙遠而強毅的符號,是在六十歲以後;這時,他不再早起晚歸,到工地挑磚運石,整年難得休假的父親居然賦閒在家。
父親在家,廚藝突飛猛進,並得料理家務;在廚房井然有序,能同時處理幾道菜;他知道垃圾袋該如何收理、拿開鍋蓋得倒放才不會弄濕桌面,「粗人」如父親,居然心細若是,對比之下,母親胡亂塞東西、翻倒醬油尚勃然怪罪他人,父親、母親形象,竟在他們的晚年發生逆轉。我外貌像母親,原以為性格也是,沒料到處理家務的習慣,卻來自父親。
母親比父親「好動」,十幾年前成為慈濟委員以後,更勤於到道場服務,或到醫院當義工,坐在路邊電線桿旁作資源回收,有時候還到喪葬人家助念。母親旅遊機會遠超過父親,父親老是說,「閒閒在家不是很好,何必到處跑」,又說,「風景都嘛一樣,有什麼好看的」。陪母親海外旅遊多次,父親卻堅持拒絕。
我跟大姊說,一定要勸動父親一次,若成,可能是父親唯一一次踏向海外。
父親在昔果山老家抬槓的模樣,讓我想起爺爺老年時,著黑袍,安坐庭院。爺爺若不外出,似乎每一天都這麼坐著,等待陽光從屋後移往前方,等待屋簷上瓦當的投影遺落中庭,再徐徐拉長、拉斜。或者,爺爺並不細看這一些,只是安靜地坐著。事隔多年,再想起爺爺,他的安坐模樣也彷彿符號--一個不可移動的靜默,深沉我心,成為老年生活的嚮往圖像。
父親不像爺爺穿袍、戴帽,但父親坐在昔果山,卻宛如爺爺坐著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