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辣椒田──金門湖南菜原鄉味蕾記憶
「楊樹清:我的食物小書很澎湃,有高粱配宴席菜,有茶配點心,有傳統小吃等等,反正從早到晚一天下來不會餓到。唯獨缺你的湖南菜,這篇它有『有容乃大』的深刻意義。知道你現在水深火熱的忙碌中,看是否能月底交給我,字數不拘。加油!」──洪玉芬〈簡訊一則〉(2011.08.12)
八月八日,返鄉,赴金大完成駐校作家報到手續後,傍晚,與崔秘書到尚義機場迎接到訪的詩人、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楊渡,班機延誤半個小時的空檔,手機響鈴回轉一個身,就瞥見發話者、近在機場大廳準備登機返台的洪玉芬。催稿催到食者的家鄉來了;一本各家合力書寫金門飲食文化記憶的書,只差我隨口說出的一道「金門湖南菜」。
八八日的夜晚,金大校長李金振邀宴,選定下堡的的??泉民山莊,以打造「自然野趣、健康主義」的獨門豐美水果餐迎賓。清甜的水果茶替代了濃烈的高粱酒,楊渡與我的心裡也難免有著身在酒鄉而又不能飲的失落,直到??泉民主人翁世白的兒子抱著小提琴,為席間沒了父親,或兒女不在身邊的幾位爸爸獻曲。立秋之日的月光、琴聲,我向楊渡提起他寫在《黑夜中尋找星星》書中的那首詩:「秋天了,該去流浪寫詩了。/薄荷色的月光,洗去我的憂傷。/我的靈魂如鏡,透明,冰涼。/讓我張開雙手如翼,在月下飛翔。/我將輕盈,如一絲蘆葦的白花,/我將激情,如聶魯達的一行詩,/漂浮,在宇宙最透明的液體中,/漂泊,到沒有邊界的天堂。」
是在回鄉的爸爸節,也是在楊渡「薄荷色的月光」裡的「漂浮」與「漂泊」詩境,再次牽動我對父親的辣椒田、金門湖南菜的情感記憶。
一九四九年的大撤退,擅長游擊戰的父親隨著國軍部隊從湖南流轉到金門。一一八師榴砲營營部連的中尉幹事,為了響應胡璉司令「金防部生產儲備大隊」下鄉開墾的號召,脫去戎裝,落腳島西的古區村,並與兩度喪夫、留有四男二女的魏氏婦人結褵,父親與母親,再育下樹森哥與我。
清一色陳氏血緣聚落古區,湖南人與閩南人的結合,初來乍到的父親,委身在砲火殘留、十坪大小的護龍,村人聽不懂他的「湘音」,他也很難弄懂「閩腔」。更得學著種植高粱、玉米、小麥與番薯,以及入境問俗的節日、祭祀。
在那個困頓的年代、貧瘠的島鄉,加上外來者空蕩身世,我的成長記憶充斥著與現今對照的「貧」與「餓」畫面,三餐主食多不離地瓜稀飯佐以豆腐乳,偶有軍營父親同袍送塊饅頭來,算是最棒的食物咀嚼了,要不就是冬至時才有的熬燉雞、鴨驅寒補身美味。嘴饞的童年,只能撿拾砲彈片、破銅爛鐵,換取麥芽糖,或者鑽入雞舍拾一把老母雞下的蛋,折算現金,向鄰家雜貨舖換一瓶黑貓汽水。
母親中風,無法久駐灶口。父親顯然不希望他的孩子一直處在挨餓、營養不良狀態。他牧牛、養豬,也在房舍周邊植竹、種木瓜,用雨後春筍、青澀的木瓜果實,也覓尋野生香菇、木耳,化作菜餚甚至將抓到的田鼠、草蛇,剖去腸肚經烈日曝曬乾後再下鍋熱炒出一盤奇珍。來自辣味聞名的三湘地帶,在我學齡前,父親開始種辣椒。植物辭典裡,辣椒屬茄科,多年生草本,葉廣披針形,花小而白。父親在村人不曾嘗試的農田種辣椒,且田地的夜裡易冒出俗稱「烏肚蟲」、「土猴」的害蟲啃蝕莖部、枝葉,致辣椒折損率高、收成不易;三易其地,反反覆覆培土、施肥幾回合後,父親才在古區村內老屋前的井邊及村外靠近東社處的兩塊地成功種出「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怕不辣」的「辣椒王」。每當紅、綠相映的辣椒豐碩時,父子彎著腰小心翼翼採摘,一顆顆、一串串放入布袋,連同其他蔬菜,推著手推車,趕在宵禁解除的黎明前到後浦城的東門市場兜售,久而久之的辣椒建立了市場口碑,常在入城前的莒光樓坡道就給菜販攔下全數收購。賣完辣椒,父親總開心地帶我到南門許祖厝巷內、念嬸開的茶館沏一壺大紅袍、點幾塊貢糖酥,並聆賞老人茶館內老人自得其樂的吹簫、彈二弦琴演奏。天亮了,父親再挑起兩桶南門公廁的糞水,我則推著手推車,一路滿足地走回家。
父親的辣椒田養活了一家子。父親也將自家種的辣椒,充分運用在食物的調味,煨、燉、蒸、炒,總能無中生有,理出一鍋能刺激我們食慾,滑嫩、酸辣的「金門湖南菜」。即使有時窮得只有白米飯配一小碟辣椒醬油。
受到父親種辣椒、賣辣椒、吃辣椒的影響,我的食慾味覺就怕不辣;辣椒,也牽繫了我的湖南祖籍地情感距離。浪遊溫哥華時,某日與湖南籍詩人洛夫、小說家古華,偕白先勇到瘂弦家作客,五人中有三個湘男,主人貼心備了湖南辣味與金門陳高;我打開古華改拍電影的《芙蓉鎮》原著,唱道「芙蓉姐子!來兩碗多放剁辣椒的!」「好咧──,只怕會辣得你兄弟肚臍眼痛!」
總會在辣味中想念父親、想起金門、想像湖南。這一切味蕾記憶的原鄉,來自父親的辣椒田、父親的湖南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