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酒事之獨飲高粱
近來常訪大陸,對中國崛起的名酒,總不免動念品嘗。中國酒以香型區分,無論是濃香、醬香、清香,都太濃郁了。江蘇參訪時,一美食專家自豪地為我斟上當地名酒「天之藍」,我聞、我啜、我飲,雖人在屋簷下,也得適當抬頭,我說酒質雖好,卻雕琢太過,譬如美女,輕粧足以襯顯光煦,濃妝反遮掩美質。
喝酒,眾人可喝,一個人時也得喝的。未必夜深,未必心沈,只是為了心情有所推動。不過,獨酌時,我捨中國酒,而就樸實無華的高粱。
獨酌時,思緒如燭、如火、如光。
如燭時,是為近事所困了,比如工作不順、家事不睦、親友有事。須以凜烈的58度,對比人事之滄桑。如火時,是為了驅動窒礙的思緒。我常在深夜寫作,過凌晨,精神疲,半杯高粱足以燙開僵硬的思維厚繭,我有許多次,趁著酒意鬆懈思路,再回到寫作戰場,依稀萬馬奔騰。只不過,醉意必須快使,一旦醉意上身,腦目漸趨麻痺,只能繳械投降。
獨酌時如光,是最迷人了,有句歌詞唱著「與往事乾杯」,卻沒說明跟什麼往事共飲。
獨酌而如光時,往事是神,召喚了我去。
我去了故鄉。爺爺閒坐中庭,茶几邊,一盤花生、幾只酒杯、一支高粱。奶奶在一旁捻四季豆、刮魚鱗,說待會下廚,炒幾樣小菜佐酒。伯父、伯母尚健在,我學小時候,跟伯父討兩塊錢,上街租漫畫看、買糖果吃;伯母剝切高麗菜,炒得油脆,或者乾脆宰一隻雞,對剖。灶火已升,鍋底鋪滿粗鹽,把雞擺上,只需鹽巴調味,就有好滋味。那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雞。吃到後來,只剩雞胸,雖乾癟,卻焦香迷人,酌以酒,人生至此,猶如一條雞絲。
往事召我去西子灣。同學還在宿舍活動,沒有臉書沒有網路,一號召,以寢室為單位,聚集海灘。看海、聽濤、觀夕陽,我們深知我們必得遠去,猶如離開童年,離棄所有的眷戀。而人們年輕時,對未來總有一股氣魄,他們說離開後,將不再歸來。事實上,我跟我們,經常回來。
往事是神,讓我跟女友重回西子灣。那年代,騎機車還沒有強制要求戴安全帽;網路泡沫化跟金融風暴還沒有來,不知「九二一」,不知「九一一」,只知道手中有酒,舉杯,敬「與往事乾杯」,敬「往事只能回味」。
獨酌時,但求痛快,我不喝裝扮太多的中國酒,也少喝精采不足的低酒精高粱。往事是神,當我們召喚祂、或被祂召喚時,雜音退、雜訊弭,只是我們跟神、跟酒的交談。
獨酌,既然如燭、如火、如光,就不宜白天飲酒。因為,光自黑暗中現,神也從黑暗中來。以酒尋仙、求神,雖不需茹素焚香,亦須「敬」酒如敬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