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雨地來──在詩人鄭愁予《旅夢二十》音樂會的聽見
九月七日,《旅夢二十》音樂會首場在台北國父紀念館大會堂開演,一大早,鄭愁予來電,因為得登台清唱兩曲,下午兩點就要入館彩排了,為我和我的同鄉留著的四張貴賓券,用一個小小的信封裝著,入場前記得到櫃檯索取。
一夜未眠,我正在寫《阿背》,寫我老兵父親流浪的一生。接到詩人貼切的聲音,我轉換心情,自書架上取出《鄭愁予詩集》,也找來金革唱片的《旅夢二十》紀念珍藏版,我急著對照閱讀,跨越一甲子,詩與歌的版本,以及詩句、歌詞背後的隱藏。
鄭愁予「情歸浯江,落籍金門」、講學金大的二○○五年秋天,十日之內,我陪詩人來回一趟金門、馬祖、澎湖,為他的《三角形的波浪:創造第二自然屬於文化的》專題演講引言。澎湖那一場,鄭愁予朗誦了兩首詩,〈老水手〉、《旅夢〉。
就是這裡了。澎湖。
「大二那個年華,感性似乎是為整個生命掛帥,不會考慮所謂功利」,初到台灣的鄭愁予,參加了大專學生軍中服務,來到澎湖,探訪與他年紀相彷的年輕戰士,他們多來自山東,入伍而失學,「從眼神看到無助,心中卻壓抑著鬥獸。然而我們相對無言…。想到他們身負民族任務,羈留軍旅無可蛻變的命運。他們思鄉,他們將孤獨老去,我的感性在強烈集中,我要再寫詩,即使無力寬慰他們 ,容我為這個時代唱悲歌罷…」。
「不是為了/難堪的寂寞/和打發一些/遲暮的情緒/你提著舊外套/張著/困乏而空幻的眼睛/你上岸來了/你不過是/想看一看/這片土地/這片不會浮動的屋宇/和陌生得/無所謂陌生的面孔」,〈老水手〉,一九五一年的馬公城,十八歲的鄭愁予,四十三行詩的前十四行,一個流落的老水手,故鄉只剩一個模糊概念了。
〈老水手〉之後是〈旅夢〉,「我從雨地來/這裡,已晴得很久/道上飛揚著塵土/太陽下的池塘閃著金光」,一個中年無望歸鄉的遊子,時時把夢境弄成虛構,「唉,我從雨地來/我底眼是濕潤而模糊的/這裡是誑人的風沙的晴季/不必讓我驚醒吧/我仍走在異鄉的土地…」。
當年他向年輕的戰士敬禮,現在我們向八十歲的詩人致敬。
現在,《旅夢二十》音樂會登場了。老舊的國父紀念館人民會堂坐了少見的九成觀眾,塞滿了幾千張臉譜。「邊塞」、「青青」、「相思」、「旅夢」,四大主題貫穿上半場、下半場,李建復不再唱〈龍的傳人〉,他忽高忽低唱起了〈牧歌〉、〈一碟詩話〉、〈相思〉、〈小河〉、〈錯誤〉、〈旅夢〉。周蕙也不再唱〈約定〉,她溫柔婉約進入了詩人的〈戀〉、〈下午〉、〈夜〉。再與李建復男女對唱改編自〈情婦〉的〈青石小城的也許〉,最後,在李建復、周蕙加故事歌手、漢光演襲的〈旅夢〉大合唱中,從一九九二到二○一二,為唱了二十年的《旅夢》,劃下句點。
「旅,是軀體在空間的運行; 夢,是靈魂受不了人間的偽善,馭使軀體去尋取真如之境。所以旅夢是軀體靈魂一致消遙的行腳僧人。」我從雨地來,旅夢不必驚醒,緩步登台的詩人,還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達達的馬蹄,歸人過客,依然是個「美麗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