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三記﹕低語
有一年七月,夏天,我們要去合歡山。
月光下,一輛車,一群人。
車有車窗八片,其中一片映著我的臉;或醒或睡的一張臉。我睜開眼,小小聲在心裡問自己:這是哪裡?跟著又想,是誰這麼問的?然後,究竟是我想起了身世,還是身世像幽靈一樣在車後飛竄,它們聞到主人醒轉氣息,立即依附。會是車外、車內的溫差,使得回魂剎那,綻開這一小片又深又透明的空白?但很快的,我又是我了,沒有懷疑的。
曾經在許多旅程醒來,看了看隔鄰的友、伴,卻覺得陌生,有時候睡得深、熟,眼睜開,掛鐘、吊扇、衣櫃跟檯燈等一一映著。初始,掛鐘等擺設並沒有名字,再看一眼時,身體像巨大機器,繞一把鑰匙轉。
一個東西在那裡,是暗的、又明了,世界轉回原來的地方,我回來了,立即辨認出掛鐘、友伴或旅程等名字;像我現在,醒在八片車窗裡的某一片後頭,認出我在車上,在一群友伴裡,車子正開往天祥。
車廂內,一直有人說著話。那些聲音是因為模糊而低沉、還是因為低沉而模糊?它們,跟這蜿蜒山路,成了睡夢的背景。我聽到後座一兩聲嘆息,淡淡的,如草春發。而此刻,窗外呼嘯的風、車內低低的聲息,能對還在入夢的人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夢,能因外在的作用產生彎轉,彷彿佈景抽換,瞬間從茵茵草原,進入漠漠荒沙,而因為抽換的速度快、準,我們已無法辨識這不是原來的夢。那麼,那些在車後飛竄的幽靈有無可能因為彎道太彎、山路太巔,一時恍惚,掉進不屬於自己的身體;醒來,眨眨眼,揉揉臉,我又是我了,沒有什麼懷疑的。
如果身世能因一場睡夢而有了置換,我們會去爭奪本就不屬於自己的,還是嚴峻駐守自己的疆界?儘管出發時,我們不只帶著一個悲傷的故事,而是兩個或三個,但我們考慮、想像,如果悲傷不再、如果故事改寫?因此,我們該去爭奪嗎?會去爭奪嗎?
後座一個女孩說,她的青春跟一個男孩平行而走,但是,卻到了分岔的時候了。另一個女孩說,人生沒有岔路,放遠看,我們走過的,都匯聚作長長的路。
這麼聽著時,我的臉正映在八面車窗裡的某一面。我漸漸睡去,但努力撐開眼,想聽得完整。但不知道在哪一個彎口,我被甩了出去,再醒來時,是在一片寂靜裡。我的寂靜來自窗外一雙眼睛,那是我的眼睛,正看著我,跟疾馳的車、跟兜轉的路,以及我的旅程。
我無意中岔出的旅程跟車廂內的友伴們平行著。一天一夜的旅途中,我們始終採取一種守勢;於是,來的來、去的去,我們依然維持一種完整或說一個殘缺。但我們選擇沉默。
車廂內低低的聲息終於更低,然後,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