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閱讀與木麻黃
有句激勵人心的話是,「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用在文學上,特別適合用來鼓勵「沒有」中文基礎,卻立志寫作的人。我正是這樣的人。
我愛寫作,雖跟喜歡閱讀有關,但細思,則充滿意外。小時候住金門,面臨無書可讀的窘境。姊姊、哥哥的「自修」放在三合院的閣樓。那兒低矮,時見野貓出入,跳蚤繁多。為了滿足讀書、看故事的欲望,我登閣樓,猶如上野山、殺火龍,冒著生命危險。閣樓有窗,映著兩道光,我翻閱書籍,常常一翻就忘了走,直到窗光改變方位,越來越暗,察覺一絲恐怖,一陣沁涼上身,趕緊溜下樓。閣樓門矮,我為找書,不知撞腫過幾回前額。
我還有一個閱讀線索是看電視、讀字幕,因此,我國小一年級,就較同學認識更多字,在作文成績上,也優越許多。讓我感受到閱讀樂趣的,不可不談漫畫。村頭入口處的理髮店充當租書店,羅列《原子小金鋼》、《怪醫秦博士》等,集本未必足,但已是閱讀大補丸,我每每趁爺爺午休,溜進他靜暗的廂房,不管他淺眠、沉睡,一遍遍喊著,「爺爺、爺爺,給我兩塊錢。」
爺爺躺在蚊帳內,窸窣回應,半醒著摸索錢袋,給我錢。我得了錢,趕緊到租書店報到,揀選漫畫,回到三合院後,以下巴或腋下夾著書,踩穩樹瘤,握緊樹幹,爬上繫在木麻黃上的吊床。
躺在吊床,未如想像中浪漫,躺沒幾分鐘,粗硬的童軍繩在胳臂、大腿上,壓印深深的瘀痕,我得休息,換邊換面,才能繼續閱讀。眼睛從書本移開後,樹吟、海濤來得更清晰。我自在地坐在樹上,並不知道這時光的快樂,是未來歲月中,難以逢遇了。正因為如此,我老是想起這木麻黃。
幾年前,我為文化局寫《三位樹朋友》把木麻黃寫了進來,近來,寫著新的小說時,木麻黃也歷歷在目。「吳建軍赴外婆喪事後,與父母、兄弟,探視舊宅。吳建軍剛入村,遠遠看到工人攀爬屋頂構工,以為眼花了,屋後光禿禿,什麼都沒有了?工人為方便換瓦抽樑,剷平整棵樹。詢問何以這麼做,工人說金門樹多,留著無用……吳建軍蹲下,觸摸樹根。他來不及送樹一程,樹身與根,吸收陽光,觸之微溫,樹體高過三十七度,樹發著高燒,給它再多的濕毛巾,都沒有用了」。
「吳建軍坐著,如同木麻黃面臨怪手的掘除,也只能坐著。那一剎那,木麻黃可曾發過聲,不依賴風、不是樹折,而是從很深的樹體,為所有注視過的夜空、所有凝聽過的低語,像一個老人,為他的最後留幾句話,或一個字」。
我每想到這棵樹,常感到難過,工人的「無用說」常被拿來衡量價值,於是硬體一定勝過軟體,能吃、能喝的雞鴨魚肉高粱酒,價值一定高過一本書。所以無用之物如木麻黃,就被剷平了。
事實上,這是一棵有著三代人記憶的樹。它帶來聲音,在不同的季節與不同的時間。它帶來落葉,為貧苦的過去帶來柴火。它帶來陪伴,它就在屋宅的後頭,它看著房子裡的人出生、老去以及死亡。它其實就是生命。在它的面前,我的鄉愁與不捨,顯得多麼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