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的記憶界碑──陳慶瀚的《離散對話集》
「從時間、空間、人物,從年少的我到中年的我,像內外圈重重套疊的衛星軌道,環繞運行的核心就是金門。身為一個異鄉人,總是需要透過更強烈的使命和行動力,才足支撐他心靈上回到原鄉。」
──陳慶瀚《離散對話集》(2013)
三月間,陳慶瀚為我在台北胡思書店的《我的文學館》講座作了一段五分鐘的引言,以科學人的視角剖析文學人的「六度分離」、「超連結」、「跳躍式思考」,還消遣我的小說人物,常常在這一章登場就在下一章消逝不見了;引言人「唱衰」主講者,我不以為意,反倒拍手叫好。講座結束後,出現「浯江守護聯盟」的妙齡小姐要陳慶瀚參與連署,「保護甚麼?」「紅樹林!」紅樹林是金門的外來種!
「日久他鄉是故鄉」,我以為浯江溪已是紅樹林的「故鄉」,文學人感情上不曾想過要去弄懂的原生種、外來種,此時在科學家眼中多了一種「原鄉」的冷峻思慮,但可別將「冷峻」和「冷漠」劃上等號,他曾以地質學者身分為金龜山建大佛發出文學人的悲鳴,「有一天當我們早晨醒來,發現佔領我們視野天際的,不再是廣寬遼闊的天空和海洋,而是一尊與金門沒有歷史情感聯繫的大佛」,「如果拆除甲政第是對金門某一頁歷史篇章的毀損,那麼在金龜山建一座龐然大佛將是對金門大歷史源頭記憶的抹除」。
純就科學的領域,陳慶瀚是地球物理也是資訊與自動化工程雙碩士,是法蘭西孔德大學工程師科學博士,也曾任台大全球變遷研究中心博士後研究員,在義守大學電機工程學系專任副教授十年並創立MIAT(機器智慧與自動化技術)實驗室,目前是中央大學資訊工程系學系專任副教授兼技轉中心組長。擁有許多學術專長、專利,但那只是科學的陳慶瀚;當他揮就〈系統思考〉、〈機器人感覺詩〉及〈葡萄酒美學〉時,我們看到了人文的陳慶瀚,他再寫出〈金門大歷史〉、〈島嶼隨筆〉時,我們繼續讀到了文學的陳慶瀚,擺盪在文學人的「原鄉/他鄉」和科學人的「連續/離散」間,舖陳出他的《離散對話集》,時而流淌感性的敘事氛圍,時而陷入知性的論理情境。
島鄉還在戒嚴、軍管的年代,一九八一,陳慶瀚航向南台,隔了十載,一九九一,他再飛往法國,《追憶似水年華》作者普魯斯特的家鄉。離台前,他親自送來兩本自印的手工書,《陳慶瀚詩文集》、《我和我的故事》,我翻閱著其中一篇小說〈影像〉,「回憶像一種孤獨的旅遊活動,旅途中有各式迷人的景緻,我在各段旅途都設有記憶的界碑作為索引,界碑通常是那段旅途中最鮮明的一組影像」;初抵巴黎,他捎來一封航空郵簡,述及在舊書攤覓得一張古老中國地圖的湧現的文化鄉愁。一九九五留法歸來後,再遇陳慶瀚,博士身上多了個「品酒師」名銜,在法國葡萄美酒頂級的香味、色澤、口感裡,他的氣味卻停留在陽翟老家後院那棵葡萄樹,「嚼著渾然不知酒精也會醉人的甜膩葡萄果渣的印象,竟成了我二十年後的葡萄酒原鄉記憶」,法國薄酒萊新酒搭配德國香腸、鵝肝醬及台灣烏魚子的酒杯交晃聲影下,我等待著他能將〈影像〉裡的旅途中的記憶界碑再延伸化作一篇篇迷人的文字景緻,他則期待著我的《追憶似水年華》。
好酒等著與好友共飲,二○○六至二○○八年,品酒師出手了。藉由島鄉報紙《浯江夜話》專欄的邀請,陳慶瀚沉澱、調理出一瓶瓶歲月的佳釀:〈巨觀〉、〈不可預測性〉、〈向螞蟻學習解題〉、〈人工生命〉、〈金門大歷史〉、〈金龜山〉、〈當金門逐漸沉沒〉、〈金門密碼〉、〈童年〉、〈觀星〉、〈在狂烈的身影〉、〈孤獨的美感〉、〈詩與葡酒的語言〉積累之後再釀造出原鄉與他鄉、科學與文學交會的《離散對話集》─罈新酒。
「酒醉的人必然是孤獨的」,陳慶瀚說的,「因為那是從異化的自我解放出來的個體,所以必須尋找相互慰藉的靈魂,或者尋找世界上正好可以嵌入這個孤獨靈魂的一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