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記憶的井──《浯水牽情》再讀北珊
「自來水尚未普遍使用的年代,地下水是唯一的民生用水,在每個村莊聚落中,人們依傍著水井成放射狀築屋而居,因此,深水井更成為聚落發展的中心,所有的故事在井邊日日夜夜的上演著!童年的鮮明記憶有大部分是屬於井邊的。」
─北珊《浯水牽情》(2013)
二○一○年,北珊推出散文初集《小瓦房》,二○一三年,再問世《浯水牽情》。我從她書稿中一篇〈井邊時歲〉,尋著了扣合書寫意象的源頭,是北山村東興那口深七、八公尺,清冽甘甜的深水井,大人們綁著繩子的水桶鏗鏘有力擲入井中汲水,村婦們在寬闊井埕一字排開的洗衣槽,以及小女生「鹹梅仔」落井事件牽動的驚魂記;終於了然,井邊的流動感,豐沛了北珊筆耕的田畝。
《小瓦房》出版時,〈閱讀北珊〉文中,我直言北珊有枝「淡筆」,文學的「企圖心不大」,但她跳脫了島上已經過剩的文史之筆,以純淨的文學心靈,重新回望、剪影、描繪島鄉歲月歷程的人情世事,經過連綴成書,還是很能展現情節的張力、文字的感染力。
隔了三載後,從《浯水牽情》再讀北珊,依然是島鄉的記憶之書,可以說,《小瓦房》、《浯水牽情》是彼此聲息相通的姐妹作 ,也是一種書寫情感的延續。書的體例、架構與內容的舖陳,並未帶給我閱讀情緒太大的波動,但就閱讀情境而言,如同那口深水井,映照出的時光倒影,北番北珊織錦出的記憶風景更深逐了。
《記憶寶盒》輯中,北珊為我們追回一些失落、遺落、跌落的鄉土章節〈六月雪〉寫一場少見的下冰雹經驗,「看到折損、斷落的木麻黃橫倒在路中,被冰雹擊中受傷的牲畜和人們比比皆是,方才領略到剛剛冰雹威力的可怕!」;〈曇花開了〉詠嘆人生一瞬,母親在三合院側面的矮牆邊栽植的一棵曇花木,花開花落,「垂落的花筒,閉合的花冠,花柄不再硬挺,花兒垂頭喪氣,一夜的燦爛,一夜的絢麗,終於歸於沉寂」;〈辭土〉迴光返照人與土地的最後一別,久臥病榻的老奶奶突然獨自起身、更衣,赤腳來到廳堂的位前,拈香、祭天、祭地、拜祖先,「人來自天地,當回歸天地時,雙腳踩踏泥土是向天地辭行,也是對土地感恩的行為」;〈九重葛後的傳說〉、〈木斗下的秘密〉、〈老家的壁紙〉,寫鄉野遊魂,貧困童年,小瓦房歲月,浮現了一張張沉重無言的畫面,但那只不輕易被碰觸、藏著秘密的暗箱,在北珊筆下卻也有了暖色調,「圓圓胖胖的木斗,中間用金屬鐵環框箍著,讓暗沉的木斗有一絲閃亮,而且摸起來冰涼涼的!」
《兒食懷想》輯中,一個家族的炊事,串出一座島嶼的食事,〈炒麵茶〉、〈七餅味〉、〈爺爺煮湯圓〉、〈爺爺的味道〉、〈『粽』在心田〉、〈麥田記憶〉、〈一顆紅蛋〉、〈果菜汁〉、〈滿煎ㄉ〉、〈白麵條〉,看似一張躺在灶口的飲食地圖,其實是用文字烹飪出有故事,氣味與聲音的歲月之書,譬如(炒麵茶),「我最喜歡幫母親將麵茶裝罐,『番仔餅』的空罐盒套上塑膠袋,我一勺一勺的將麵茶盛入,一邊聞著香氣,一邊幻想著喝麵茶的情景」;又如〈七餅味〉,「祭祀過的米米老、花生米老、一口酥包裹在有著淡淡麵皮香的『七餅皮』皮中,咬一下口,在口腔中散發開來的香氣和甜味,讓齒頰留香,好久,好久,這是當時最好吃的點心和零食了!」;而〈麥田記憶〉裡「母親的麥糊粥分成甜、鹹兩種,甜粥由小麥角、玉米熬煮成黏稠狀,再攪拌赤砂糖,甜滋滋的味道,黃澄澄的玉米角,點綴褐色的小麥角」特殊麥田記憶和麥味道,在她的巧筆間鮮活過來。
或因來自國共生死殊戰的烽火之鄉北山,流亡島嶼流離家族的悲傷氛圍,讓北的珊的個性自幼多愁善感,心思細膩敏感,自剖有個心中藏了太多小秘密的「憂鬱、不快樂童年」。不安的島鄉不快樂的童年,北珊從一棟《小瓦房》穩穩出發一路寫到《浯水牽情》,我們卻讀不到怨尤悲傷之氣,反倒很能從字裡行間透顯出明媚的文學風景。挖記憶的井,戀戀浯水,《浯水牽情》,看見記憶流動的量,兀自在北珊的心田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