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發語詞
有一座山,叫昔果山。它不真是一座山,而是地名。除了這個山字,我很難解釋「昔果」是哪一個昔、哪一個果。有時候直接問,花果山知道吧?《西遊記》中,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根據地,花改為往昔的昔,就對了。聞者是學生或剛認識的朋友,聽完一律微翹唇角,那微笑似乎說,有一座山叫昔果山,那是你的故鄉,那裡住人,但也有不少猴子。
我換個說法。往昔的昔,水果的果,對,沒有草字邊的,玉山的山。所以你的故鄉,高若玉山,長好多水果。這也不對。
我洩氣了,改口說昔果山,金門南邊濱海小村,村民捕魚耕種維生,它沒名勝、缺古蹟,寥寥數十戶,數十戶了了,兜個圈,半小時逛完。我忽擊掌說,尚義機場知道吧?昔果山就在機場附近。我以手擬機,若你從台灣來,飛機輪胎著地,向左看,可以看見一座廟,廟前立風獅爺,廟後三合院叢叢接。喔。若錯過了也沒關係,你總是要離開金門,得從尚義機場起飛,飛機離地的剎那,向右看,可以看見一尊風獅爺。廟看著風獅爺。三合院看著廟。那就是昔果山;是我向左看、向右看,甚至連閉眼,都能看見的昔果山。
我剛剛結束《文訊》雜誌三十週年座談,文友找我合影,一起走到古亭捷運站。文友大我幾歲,連沉默也比我大。我內向寡言,唯有喝幾杯高粱,或見著比自己更少言者,深知靜默未必靜,而是一張嘴,沒有對上語言,發不了音。我介紹自己故鄉,拯救眼前已進壯年的男人。男人部分的自己,沒有跟上來,留在遲遲的十七歲。也許,沒跟上來的部分,才是男人的元神。
紀洲庵到古亭捷運,原來這麼遠。我帶陌生的文友到了金門,提故鄉的誤解跟笑話,輕搭筋斗雲、翻過《西遊記》與孫悟空,竟還沒到站。我應邀座談,或與書寫金門有關。從二十世紀末、寫到二十一世紀初,號稱小說百萬言,其實未盡半數,專欄、散文等零星湊湊,應該能湊百。想到此,終可略減心虛。陌生男不知我心頭流轉。他也許正靠在巴士牌站桿,等待○東公車。等待大台北歷史最悠久的路線,把遲到的自己,繫上安全帶,運過來。我自不知道陌生男心頭流轉。既然無言,何必默走這十多分鐘。
我想救出陌生男。從無言的地獄,救他出來。座談會上,每人分配十三分鐘,我預備說三大點,再補充兩小點。第一大點還不及說完,主辦單位於後頭亮牌:「三分鐘」。若時間充分,我準備出示傷痕,談根深蒂固的口吃。我打算追述,我本不善說、不能說,但因為寫作,逼我一步一步走上講台。寫出了作品還不夠,還必須詮釋寫法後頭的說法。說法更後面的想法。以及想法後頭的河床、流域或海洋。或許是一塊寫著想法的臂肌。一個映著想法的身世。文字張望說法。說法回首想法。想法呢?朝後看,它們、他們與祂們,都在想。
我拿了麥克風,我才決定不揭露口吃殘疾。在陌生人面前提隱疾,究竟能達到激勵的效果,還是暗示眾人,他有病?那個罹患殘疾的自己,好不容易被文字逐出牆,還要接引他,再次附身?
我想了想,決定不提,畢竟陌生人與陌生男,沒有不同。若說有,陌生男多出一段路。多了一段同安街。既是如此,何妨安於彼此的過去,不互相打擾,誰也不救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