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故鄉，一件重要事是聽木麻黃。聽它說，聽它嘆息。有一次，車過環島南路、藍天戲院旁，停車，看地上木麻黃。我忍不住想像，以前耙草的舊時光，把落葉放進灶裡燃燒，但此刻，它們沉睡。我拾起木麻黃落葉，一節一節拈。它們斷成一條一條的線。我知道這些線，成為我的火，也畫成我的舊地圖。
藍天戲院再往前，就是昔果山了，我下車，在老家走走看看，就往下榻的民宿。民宿夜，不只是夜，而是八方旅人，交換地圖的地方。我在很久以後，才這樣理解民宿的夜。以前，以為那屬空寂，一群寂寞的人在中庭交會，以高粱灌滿彼此的空虛。但旅者，豈止寂寞或孤獨？他們身懷絕技，只是走進了古樸的、素雅的或者隆重的民宿，在被天、被地同時看見的中庭，就不需要偽裝，然而，若有機會露兩手，亦無妨。
劉、張兩位，都過中年，熟悉地震、自然與環境。張說，泉州於一六○三年發生規模八的大地震，相同的地震若發生在金門，華美的古厝恐盡成嘆息。劉說，喜馬拉雅山每年都往上長高一點點，歐亞板塊不斷變更世界屋脊，連那樣一座大山每年都改變，還有什麼不能變？他們的學生姓王，細問下，竟來自榜林，據說，是金門地質地圖的標示者。
我想起藏寶圖遊戲。小時候酷愛此玩，可往文具行購買，印刷精美；亦可自行製作，雖粗糙，但不影響冒險樂趣。出題者把藏寶圖捲成軸，我食指輕按地圖，沿路徑而行。圖，慢慢打開，最掙扎的是分岔，但那是玩藏寶圖的神髓，一如當紅的節目：命運或機會。
往右，可能遭遇骷髏頭或砲彈，往左可能是生路。然而，誰知道呢？常在安然渡過了岔路，看見沒走上的，果然是一個陷阱，暗自慶幸之餘，圖繼續開，路繼續來。出題者的捲軸越來越短了。捲成圓，到底還有多長，就不確切了。終於，左轉右拐後，寶藏出現：一個印刷精美的黃金窟，或者手繪的「寶藏」粗陋字體。誰都知道，沒有真正的寶藏，欣喜處，是在分岔處作了正確抉擇，才能依循著路，找到寶。
沒有一樣的藏寶圖。沒有一樣的路徑。但我們知道，捲軸的盡頭，就是寶。
於是，古蹟、生態、攝影、美食、人情等，各有地圖。
熱。喝了高粱更熱，我們架出風扇，往中庭吹。遲歸的來客解釋他為何遲歸。他原是三十年前水頭一區的指揮官，剛剛依循著舊的記憶，重回營區查哨。崗哨已無兵、營區多頹倒，只有記憶青、春，往前走，自然有風吹來。他走了兩圈、又走兩回。他已指揮不了任何人了，但揮指了記憶的舊址。
返台的上午，我通常感到不捨與疲憊，那兒都不想去。靜坐，光影移動中，花草與屋簷，一輕一重，各有蔭影與姿態。我坐成爺爺的模樣。一襲墨黑色長袍，鬍鬚花白，他的後頭掛著漁網。有完整的、但多不完整，需要母親或伯母攤開它，以針線補綴。我坐成爺爺。我聽見屋後木麻黃咻咻響。再遠一點，海在碉堡前、在加農砲前，以漲潮、退潮寫著每一天。
鬧鐘忽然響起。我沒睡著，卻隱約入夢了。整頓行李，跨機車，不知何時歸來，但一定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