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返金，正巧趕上「金馬影展五十在金門」。縣長李沃士，導演侯孝賢、魏德聖，以及金馬影帝阮經天、馬如龍等造訪金門。我坐在文化局演藝廳，參與影展開幕。他們魚貫上舞台，一位眼生的女郎，走上台，朝觀眾用力揮舞，仿如萬世巨星。觀眾議論紛紛，那是誰啊？主持人聞天祥介紹，方知是一代影后、也是武打名旦─上官靈鳳。
上官靈鳳，好久不見的一代女俠。那一年，我正少年，彷彿一個神話的開天闢地，李小龍、成龍、上官靈鳳，神話的圖騰成為武俠的圖騰，接續著狄龍、王羽、徐楓等主角，完整了一個武俠世界。彼當時，不知金庸、古龍，何知梁羽生、還珠樓主？但是，他們的影響力，穿螢幕、染人間。我深深覺得，金門子弟從軍者眾，軍國教育是重要環節，但彼時教忠孝、習俠義的武俠精神，則為潛移默化，堂哥與同學紛紛從軍，弟弟國小畢業，隨即報考軍旅。武俠在金門不只是武俠，而成為人生的線頭。
我所知的，對「俠」最好的定義，來自金庸寫郭靖深入蒙古營帳，對峙金輪法王，營救他的庸徒。庸徒是故人之子，不救，愧對道義；救，捨身犯險，若不幸遇難，折損抗元大將。郭靖與心懷不軌的楊過深入敵軍，雖傷重，仍救徒弟於刀刃。金庸評價郭靖，「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分享寫作，說人物性格時，我偶引用此節。每回提，都默默溫習郭靖的茁壯，以迄成為一代大俠。我不知聽眾反應，自己卻移情深，投入情節、投入「俠」，感動莫名。詮釋郭靖性格，不只是閱讀、不全然是說法，而來自童駟，對武俠片的熱愛。
武俠片在六、七○年代蔚為風潮。忠奸不兩立，壞蛋勢必伏法，彷彿在說毛賊必敗，反共必成。武俠片寓意時代教化，但小小年紀，誰管這許多？耽看劇情與招式，出戲院，有樣學樣，與玩伴於田埂間鬥武比招，夢想改日奔投少林寺，習十八般武藝。
彼當時，教忠教孝是愛國主義的第一環節，除了教科書，學校且於走廊張貼民族英雄史傳，搭以生動畫作，我讀了一遍又一遍的史可法、文天祥、岳飛等傳記，激情萬丈，在某個秋日，持原子筆在學生帽內緣，註寫人生第一個座右銘：「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堂哥等，隨郭靖而去了，不鎮守襄陽，而駐守台澎金馬。他們為國為民，金庸武俠巨著尚為禁書，我們雖不知有郭靖，也不知有邪惡的金輪法王，但人間的善惡爭執，亙古長存。
那一年，我正少年。那一年，以及之後好多年，我都堅信拋自己頭、灑自己血，就能拯救世界。漸長漸覺，世界有許多人，專門出賣別人的頭，且賣得很有學問。尤其在金門前線，必須教民如牧羊。
這一年夏天，我不再少年，但回返故鄉，我猶如少年。我隨記者團進入會議室採訪，撥冗請上官靈鳳、而且只請上官靈鳳為我簽名。
她不知道她的簽名，不只是名字，而為我註記一個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