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次回返故鄉，烈日與藍天當道，總不見雨。使得八月底歸鄉時的陰霾連連，成為一種特別。初秋，暴雨。氣象報導，潭美颱風引進西南氣流，我抬頭看天，若不注意，很難看見雲與天的層次。天，白漠漠，當底色，烏雲淺一點，雲絮於上流動，快、輕、薄，連嘆息都比它濃。
烈日時返鄉，樹與作物無法遮蔽。幸好無法遮蔽。天畫弧。無論向東扯、往西推，都是大大一個弧。彷彿有一個不解的曲度，守在不變的天底。入夜，星點亮、月弦出，不同的光，譜不同的密語。我總是守候中庭，等待它們出來，尋民宿的開關，一一關上。
我有時候，也在等待不該出現的事物。尤其在農曆七月。參加金門國家公園舉辦的夜行軍活動。雨後樹，水珠掛滿。無風，它們該靜靜懸掛，忽然急急灑落，我悄聲搭孩子肩，該不會是軍鬼吹不動哨子，只好集眾鬼氣力，蹬踩樹枝？午後，和平鐘紀念園區謐靜無人，我跟孩子說，不要只看到戰車的鏽、碉堡的空、渠道的乾，而要想像戰車驅動大砲，遙指天，轟隆一聲如雷鳴。紅光帶火，火光帶紅。它們寫了一身的「兇」。沒有黃道吉日。
還得想像碉堡擠滿士兵，一等、二等與上等兵，少尉、中尉以及上尉，他們階級不同，命運都串在一塊了。至少要想像渠道的兩種氣候。濕的與乾的。雨水來，士兵於渠道，若夏熱則蚊多，若冬寒，水流襲面如浮冰。
孩子沒有應允我說的，倒是門板無風自動，輕歎一聲，彷彿點頭稱是。
我總在返鄉時，召喚老事物。事過了、物老了，人心常新，總巴望有一點事沒有過去，有一些物件留駐以往。它們的斑駁是對我的吟唱。它們的枯朽只是自然，反倒是我，總想在逆風中，聞取一些什麼。
帶孩子回鄉參加夜行軍活動，專程帶了乒乓球，在水頭社區中心打；帶了棒球手套，在日落的后湖海灘、在天陰的垵湖國小，棒球一來一往拋，漏接了跑步追回，投歪了修正補好。人生畢竟不是球路，一拍擊去，有了軌道，也有了軌道之外。
多次繞遠，從水頭往山外用餐，陳姓鄉友於太湖路開設「食為天」餐館，它在湖邊，面對湖，也面對即將成為金門最大商旅的飯店前。食館主人解釋，樓舍劃分為精品與住宿，我騎車帶孩子從傳統的復興路老街而入，沒到底，即見飯店新穎而立。它還沒蓋妥，已見龐然，構建完畢，宛入天，我回頭大聲與孩子說，新與舊分界僅十多公尺。楚河漢界般。只是你、我不是敵國，而是傳統與摩登的對奕。我想像河流上、下，前進新穎、後退迂迴。這是一條新的金門河流。日後，它的沖積會有它的三角洲，會有另一批戀舊者，如我前來踏訪。他們踏進來，也如我，前進與退後都是時間。
下雨了，我跟孩子穿雨衣，提醒他，得穿了雨衣，再戴安全帽。冠城租車行已妥置雨衣。稍早，機車行辭謝了我的租金，我竟不堅持，厚著臉皮，真的把機車騎了出來。孩子不解，我跟他說，我在金門的親人日漸少了，就把這一天，當黃道吉日，當一回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