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在「Line」（賴）建立一個群組，用以連絡家族成員。
年過五十的大姊，用起「賴」來，架勢十足，常常貼網頁與影片分享，彷彿版主。但就在十月初，三姊忽然連串丟出許多訊息，質疑她沒有被善待的童年。比如，為吃一塊雞皮，差些跌落樓梯，摔殘、摔死；為什麼，不過是一塊雞皮？她後來追隨大姊、二姊，到在南崁加工區上班，大姊怒罵她，與男同事打羽毛球，不知廉恥；為什麼，這有什麼不對？
我不知道這些問題，困擾三姊數十年，以致於她的一雙兒女長大，各自成家遠住，她一個人獨坐暗夜客廳，竟往事洶湧。
我回「賴」說，早期的金門，教養環境多是粗暴的。父權的威嚴不可抵抗，母親下嫁父親，不過是外公酒後醉語幾句，沒料到竟爾開枝散葉。我並曾撰寫報告，提及金門軍管以後，軍方成為社會的強權。軍權高漲或抵銷了父權，以致於父親們，必得轉向，更深刻、更霸權地掌握整個家，導致三姊多次挨打。
當時，離家赴台上班掙錢，是現實跟時尚，也是一種幸福。三姊看著兩個姊姊離去，彷彿前程似錦，不久尾隨而去，卻只在塑膠花的產品線上，匆匆結束她的童年。
姊姊們在每年農曆過年前，搭艦艇返家。民國六十年間，只賴信件往返，告知船班，船能開或遲開，得看風浪，我常跑到屋後空軍營舍邊，望灰灰大海，找尋訊息。海平線不是一條線，更像一個洞穴，那裡有一扇天方夜譚裡的巨大石門，得試上各種秘語，才得找到鑰匙。
不只我一個人望著海，有時候是一大群人。那簇擁的樣子、那焦慮卻佯裝無事的樣子、那虔誠如舉香頂禮的樣子，讓我們簇擁的模樣越來越小，而海、以及未知的命運卻越來越大。有船艦從洞穴釋放出來了，越來越大，如果是貨輪，村人難掩失望，若是軍艦，村人說，是啦，就是那艘船，他們要回來了。村人各自回家，時刻留意門外動靜。
姊姊們返家、跟軍艦從高雄港出發的時間一樣，變化不定。有一回，姊姊上午回家時，我正挑著兩麻袋落葉。二姊迎面走來，我喜出望外，二姊接過我的擔子，她的神情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說辛苦了，留在家鄉的弟弟。不多時，姊姊們再啟航料羅灣，回南崁上班。幾年後，大哥到台灣學車床，家裡只剩下父親、母親，我跟弟弟。已忘記大哥離鄉那幾年，誰來早起餵雞鴨，且煨暖豬飼料，料是母親一人扛作了。若記憶是一只口袋，肯定有了漏洞，當年我未滿十二、弟弟不滿十歲，父親趁遠洋捕魚之餘，才得耕田鋤草、播種收割，家裡的田卻一塊也沒荒過，玉米、花生、高粱、地瓜，依然豐收，一家人勞作的力量遠超乎我的想像。
三姊恰大我三歲，她除了記憶不愉快之外，可還記得農作的樂趣？
我猜想她是記得的。不然，不會在某個假期返鄉，帶朋友到海邊摸蛤仔。我們都不知道對方回家，望見彼此，非常吃驚。三姊笑說這片海，是她小時候最想逃開地方，沒料到卻是帶朋友拜訪金門的第一個點。
過後好幾天，三姊不在「賴」出現。我發「賴」說，外甥就快生孩子了，她就要升格當阿嬤。她終於回說，正惡補育兒課，要當保母了。我想，這是一個機會，在奶粉與尿布之間，縫補她殘缺的童年。三姊問我，為什麼呢？我沒再「賴」下去，只丟出一個圖案。一個高舉雙手，微笑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