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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圍建功嶼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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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第一次踏上建功嶼。天陰雨微。上午九時許,潮退,海退開,石砌的小徑彎斜露出。路多泥,養蚵人家沿途埋石樁,未到採收時,路兩旁,只見退遠的海。
我偕孩子登島。建功嶼上,碉堡、營舍跟崗哨重新油漆,釘製安全木梯,立碑悼念因工事殉職的士官長。島,靜而小,軍隊百餘人曾於此駐紮,操練、飲食、備戰,他們若沒有堅強的心志,必無法武裝他們的肉身。他們必須接受,若惡時機來,整個島將變成一座墳。
建功嶼的前身也是墳。它不叫建功嶼,而稱痲瘋島。一座活人墳。痲瘋病人或獨自蹣跚而行,或由親人陪同送來,彼時,必沒有石板路可走,沙灘踏,一步一陷,此別,將是天涯。我常想,當潮退,海中讓出一條路,病人看著來路,必也得磨練心志,必也得孤獨求死,才能不走向人間。
跟孩子說困境、談死亡,是沉了些,但踏上大半時間皆沒於海的路,哪能不懷疑路真是路,而不是妄想。
海外頭,正對廈門,樓影幢幢。空中有異樣,不是樹動或草舞、不是浪濤或樹吟,而見蜻蜓振翅飛,如魅似鬼。蜻蜓招雨果然不假,不多時,大雨直落,我站在崗哨中聽雨。隔絕這島的不只是水路,連雨都下得絕望。等了好一會兒,不見雨停,只好持傘往來處走。看不出來海有什麼動靜,但動靜已經發生,海呈包圍之姿,默默鼓動海水,即將攻佔建功嶼。孩子頓了一下,小聲說漲潮了,我低低回應。我們聲小,是因為難以相信。
逛走建功嶼時,我跟孩子說,曾在高雄西子灣,親睹海的詭譎。那在近晚,與室友散步海灘。海,在很後頭很後頭,幾乎與太陽一樣遠。我跳上一大塊礁石,海風拂,精神鬆。海平線上的貨輪比排豎立,來到近處則參差錯落。老家昔果山後頭,面向料羅灣。每當兄姊寫信傳來歸期,我常上土坡看海,判斷他們會在哪艘船。也許正因為這片海、這些離去與歸來的船,我把西子灣看作第二故鄉。
除了晚霞,我也喜歡向晚時,耽看雲霧徘徊山巒。我回頭看柴山。雲揉合了素白與胭脂,只這一道光跟下一道光,便流動變幻。所有的水,原來都千變萬化,雲在天空是那樣,海在地上也這般。透過餘光,我窺見礁石底下有水。我沒想到這是漲潮。還不可置信地回頭看。本來退得很遠很遠的海,突然漲滿到眼前。我跟孩子說,海很安靜,也很鬼祟。室友站在另一塊礁石,也沒有發現。我高聲喊他。跳下礁石時,海已及胸。
我們絕對不能背對海,而必需正視它。但在建功嶼上,正視海,也不能避開海的包圍,淹漲來路。幸好我穿脫鞋 急忙收傘半蹲。孩子對我的背並不陌生,直到這些年,他長大了,自然不再揹他。海水只及小腿肚,低漥入水處不過幾公尺。過低漥,放下孩子時,已瞧見前方不遠處,水漲得更高、路埋得更長。孩子已準備脫鞋除襪,我矮下身跟孩子說,你瘦,萬一海水急漲就要被漂走了,唬得他趕緊趴上他就要遠離的、我的背護。
水深及膝,似乎不深,但要到達哪一種高度,才是深?對我來說,這夠安靜,也夠深了的;整座海,除了蜻蜓與急雨、除了我們與水面的漸升,還好我有孩子、孩子有我,當我們並行共走,才能覺得天地有情。然而,背後那座島呢?
我們決定不等雨停,不忍看海水一點一滴,淹沒暗道。穿雨衣,上坡騎,雨很快打濕安全帽外鏡跟我的眼鏡。人世雨濛濛的,背後的海正逐漸包圍背後的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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