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退廈門島
二○○六年夏天,大陸學者劉再復接受金門文化局邀約訪金。他的家,就在他回不了的廈門。隔一年,我與妻、兒,透過小三通到廈門。初抵碼頭,訝異廈門閩南口音與金門無異。少小離家,我的閩南音混融台灣南北調,廈門腔比我更像金門調。
搭艇,經海路到廈門,我佇守欄杆,金廈海峽間小島散佈,風景綺麗,媲美地中海。我想起報導文學作家楊樹清,撰寫曾阿牛等漁民,受軍方脅迫當特務,不幸被共軍查獲。曾阿牛遭刑求,後置留廈門,直到一九九七年,轉機香港、台北,終探訪一水之隔的金門老家。過去五十年,從此島到彼島,僅水鬼暗潛,而今浮現,可空航、可水徑,我想起「廈門富、金門貴」俗諺,意指廈門商多,富居者眾;金門讀書人多,文人、武將輩出。
站廈門碼頭,我與孩子說,不過月前我們在建功嶼,眺望廈門,而今卻反向。
十餘年來,金廈互訪頻繁,球類、音樂、海泳等,身體與心靈同步交流。鼓浪嶼以及中山路鬧區,多處販賣金門高粱、菜刀、一條根等製品。時在中秋後,博餅的骰子聲處處可聞。我依稀走在金門,只是行道大樹盡成高樓大廈,行人多持閩南語,只流通的紙鈔都是人民幣。
我始終站在金門,眺望廈門,而今金門在我後頭,我在廈門前面。我決意往前踏一步,概述金廈歷史淵源後,問參加交流的廈門籍作家,怎麼看待金門?作家沒正面回答,只說廈門本是離島,但至今,有五座橋樑與大陸相連,它已是一座半島。
十二月,我回返金門,騎車溜達夏墅海,海外頭,正對著廈門。一水之隔不再是隔。體育教練楊媽輝生前曾帶我到一處碉堡,給我幾分鐘,窺探碉堡奧秘,我尋看多時,不明所以。楊媽輝俐落地指東指西,我才瞧出石頭上有字。碉堡竟以墓碑構建。有幾塊粗心地墓碑朝外,留給楊媽輝線索。這碉堡竟也是座墳。
楊媽輝帶我看墳,還示我怎麼看海。我們站在浪跟岸的交界,他要我張眼、閉眼,感受海浪襲打雙腳。看見的與看不見的浪,襲打腳背時,有莫大差異。張開眼,浪來浪走,都清晰可見,閉上眼睛則不同。浪來時,隱察危險來臨,浪退時,捲走腳掌沙子,人往下墜,且不知道會墜到哪裡去,這時候,多半會張開眼睛,確認自己的安全。我跟他說,為了避免陷下去,在陷下之前,就得趕緊跳離。
我忽然想到,人面對海,都選擇與它正眼凝視。如果選擇背對海,站在浪跟岸之間,張眼、閉眼,感受海浪呢?不知道楊媽輝可曾試過?
海,會從哪一個方向包圍我?會不會眼一睜,發現潮漲?會不會一眨眼,便發現眼前路,已經沒了、默了,我變成百年前痲瘋島的病人,需要多大的愛跟勇氣,才能阻止我,踏向人間路?
我站定。金門在前、廈門在後,建功嶼則在斜斜的後邊。我閉眼,等浪來。一波來、一波來。我雙腳下陷,有一絲淡淡的重量,從腳轉身體,再從頭分出去。我等更多的浪,卻遲遲等不到下一個浪頭。禁不住回頭看。海包圍一個島,跟它退守一個島,速度一樣快。不知道何時,海跟廈門島,已退得很遠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