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與懷古
美國著名的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有一本書專寫中國文學中的悼往情懷,書名我姑譯為《往事追憶錄》(Remembrance),宇文所安在書中對這種悼往情懷有很好的闡釋,他提到其實一切對過往的追憶都是一種對過去的模仿與再現,因其是對過去的追模,故也永遠是未完成的。就如同原物與模仿物之間不可能完全相同,往事和再現的記憶也就不可免會出現間隙,而正是這些間隙,才使文學的書寫因之而起。記憶中的事物讓我們回到對過去的懷想,但記憶之物卻不等於過去的重現。回憶是永恆的回顧返視,在存留者或紀念物中去追索已然逝去的,而追憶文學便是在眼前的藝術中帶回過去的鬼魂。
宇文所安以羊祜的故事說明了追憶與悼古情懷間的參差對照。羊祜是晉朝襄陽地方的太守,晉書上說他:「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嘗慨然歎息……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羊祜慨然下淚,後來襄陽百姓為紀念羊祜,為之立碑,續羊祜守襄陽的杜預,更將之名為墮淚碑。在這個故事中,羊祜因為追憶過往之賢達而下淚,有趣的是,羊祜自己也因為這一追憶言行而被後人追憶著,前有杜預,後有孟浩然和歐陽脩。襄陽詩人孟浩然在著名的〈與諸子登峴山〉一詩寫道:「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歷史在悼古的情懷中,把過去與現在綰結在一起,人在時間的洪流中尚友古人。歐陽脩〈峴山亭記〉云:「峴山……諸山之小者,而其名特著於荊州者,豈非以其人哉!其人謂誰?羊祜叔子、杜預元凱是已……二子相繼於此,遂以平吳而成晉業;其功烈已蓋於當時矣,至於流風餘韻,藹然被於江漢之間者,至今人猶思之,而於思叔子也尤深。」在文學的書寫中,孟浩然和歐陽脩都因追憶過往而被後人記憶著,追憶者成了被追憶者,千年以下讀者再讀這些作品,便參與了追憶的行列,過去並未真正逝去,而是活在現代人的追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