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胡同
金門在兩岸交流的前線,關於兩岸的變化,卻未必走在前頭,畢竟,小三通,不過施行十餘年,以前到大陸,還得轉機香港。
一九九三年七月,我與朋友先搭乘班機到香港,再轉機北京。那一回,我們幾乎困在香港了。飛機剛入境香港啟德機場,颱風就來,我們就地而坐,玩牌打發時間,累了便蜷縮身子睡一覺。滿機場都是人。大家都因為一場突來的颱風而亂了風度。絕對不能全部起身而走,必須佔據著難得覓來的一隅,彷彿這是大山,我們都當了大王;好像它是城池,我們是一群守城的人。
飛機在凌晨起飛,到機場已近清晨了,友人驅車來接,經過北京市郊,正見攤販早市買賣,隆重、忙碌,又極有秩序。如今,北京機場規模宏大,當年運輸的泥路近郊,早已成了三環或四環。
九○年代已經走得很遠,始終覺得它近,因為老記著。老記著便記得牢了,像一顆鈕扣,沒事便穿針引線縫它幾針,後來的情景是鈕扣穩健如昔,鈕扣上頭是棉襖、大衣都好,都一併枯朽了。只剩下鈕扣堅硬如新。
我這兒談的,是記憶中的北京城。我在一九九三年七月到過一回,盤桓近兩周,到了現在,胡同都糊了、高架橋都高了、地鐵真的走進地底,一部分的我與老北京一起沉睡,堅持地不想醒來。我的戀舊猶如一粒疙瘩。化不開,很容易變成一種病。
彼時,與大陸朋友見,經常互相探底。聽說台灣同胞餓得只能吃香蕉皮?我說,你們才吃吧,而且還啃樹皮?我每回吃香蕉時,都禁不住想,香蕉皮的味道真這麼糟,兩岸互相抹黑捏造,香蕉總是中招?總說我得試試,嚐嚐這謊言的味道,但持了蕉總是一滑溜吃完。蝕去果肉的皮很快黃了、黑了,正如一個畫謊的人。
北京旅,有幾回難忘的飲食經驗,一次是導遊、司機與朋友共六人,吃水餃數斤、酸辣湯多碗,只花四塊錢。四塊錢,難忘;以斤兩點水餃,難忘。到新疆村吃牛肉麵,麵一碗四元、肉一碗四元,肉與麵成本不同,竟賣一樣的價?大夥拚命吃肉。約莫就是吃肉上火,看見小販推著一牛車西瓜,竟然全都買下。記得十多顆瓜,約莫就是十多塊錢。瓜當然吃不完。送導遊、司機,送飯店服務員。我不是要說自己的大方,而是說七月的北京大西瓜,它的甜度讓人誤以為可以天天啖瓜過日了。
那年也不是初次到大陸,更早幾年,曾經到過廣東省國父故鄉翠亨村。我站在幼稚園牆頭張望,一個五、六歲女孩正巧望向我處。我拿相機拍了她,趕緊悄悄收起。幼稚園區狹隘簡陋,滿滿的小朋友幾無活動空間,園區經營者未必願意曝露他的寒愴,所以我偷拍照,被孩童見著,不禁慌了手腳。
如今,大陸去過更多回了,我卻老是調動記憶中的大西瓜、酸辣湯、水餃以及被我拍下的女孩,用以對比大陸的往昔。我也知道對比不是目的,而在珍惜時間溜逝,它遺痕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