瘂弦江湖行
剛結束「2015向瘂弦致敬」活動回到溫哥華的瘂公,秋節過後與我們有一場小小的聚會。
帶著他的印度鼓,瘂公與朋友的非洲鼓相見歡,進門便開心說著:「我們一塊兒帶鼓走江湖吧!」瘂公的江湖行哪,一路從老家河南走到了台灣,又走到了北美雲城,驀然回首,倏乎已過了近70個年頭。
「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這首瘂公最耳熟能詳的作品《如歌的行板》,大夥兒興致高昂地陸續延伸許多之必要,我遂接「Delete所有必要之必要」,瘂公說是啊,年輕時不必要,中年時都必要,現在又不必要了。我明白這是一種洞明世事後的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然而尊敬文字、重視文學、社會關懷的終極理想,想來仍是瘂公的必要之必要。
因此他強調文學需有社會責任,文人都應該是廣義的左派,站在土地和人民的立場發言,至於狹義的左派,就變成政黨了。文人寧為烏鴉不為喜鵲,不做大右派,不拿順風旗。瘂公欣賞當年中國時報高信疆發下豪語,要用副刊來改變國民性格,其實同時期職掌聯副的瘂公,不也把編輯當傳道,對社會國家都懷抱著強烈使命感。譬若瘂公的詩作《鹽》,以象徵手法書寫內心不平,將二嬤嬤和杜斯妥耶夫斯基做了極巧妙的連結,發表於反共抗俄的年代,如今回想起來,都不禁為他捏一把冷汗。
問他最喜歡哪首作品?詩人回答:「詩裡見人格精神的,我最喜歡《印度》。撒野帶點狂傲的,我喜歡《深淵》,那時年輕,世界對我來說是個難解的謎,我故意把許多不可能放在一起,有些現才。後來的《給橋》寫給妻子,幽怨、模模糊糊、帶點後印象派,我也喜歡。」《印度》把印度人的生老病死、春夏秋冬、山光水色、人物文化組織在一起,以甘地作為歌頌的對象,瘂公搭配著印度鼓吟誦,層次感、音樂性十足,總能引來滿堂采。瘂公最佩服甘地,他描述甘地被槍殺的畫面:「兇手是位年輕人,甘地中槍後,緩緩走向這位年輕人,俯身一拜,似乎在感謝對方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是否印度這個責任太大了,他已不勝負荷?」如此宗教的反應,令詩人十分感動。
說起自家故事,瘂公亦溫厚而感性。「開放後我回到家鄉南陽,看到許多牌坊碎片拿去奠基或做雞籠。文革以後全面建設、大興土木,墓碑被拿來鋪馬路蓋水庫,老百姓無力反對,只能拜託鋪路時墓碑的正面朝下,不要讓人車輾過,並要求修建水庫的墓碑能夠正面朝外,這樣水退之際還可以看見祖先的名諱。」瘂公說老百姓還是有文化意識的,文革期間桌椅板凳都拿去煉鋼了,沒柴燒只好取棺材板來用,但大家只取四周及上蓋,死者躺著的那塊板絕對不去動它。他說中國人生活再窮困,人性中殘存的正義溫暖還在,尊敬厚道之心還在,這是中華文化的根本。
我問詩人:「哪裡是你的家?」
「台灣!」瘂公毫不遲疑的回答。「台北人文薈萃、文風鼎盛,可比唐代長安。溫哥華太安靜,所以我把破銅爛鐵都帶來了,出了門是外國,進了門是中國。」他說視訊碰面如同探監,因為探監就是隔著銀幕說話。
於是我們相約在小長安-台北相見,詩人想寫一首長詩,自中國上古傳說至今,沿著八千年歷史長河,帶著會說話的鼓,漁樵對話、擊鼓頌詩,讓一生江湖行腳,回到最純潔認真的文字,畢竟「既被目為一條河總得繼續流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