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上的月光
凌晨,夜與月都很靜,陽台的九層塔才能細細描繪她,九層的月光。片片的暗、周遭流濛濛的葉尖;細細的黑、淡淡留著月的暈影。我矮著頭看月,右偏四十五度,彷彿接吻。我沒有噘嘴唇,倒皺著眉角,似乎只要更用力,便可以看得更白。
白,是好多種細微。月光如絹,她懸著以及映著,都非常柔軟。很多人用牛乳白,形容月光。我不反對。這隱喻把月亮變成多乳汁的母親。一般人家都習慣,母親扮白臉,常把挨打的孩子摟到身後,遮掩父親的棍棒。時代文明了,父親不使棍棒,但是,語言是更利的棍棒,而且帶刺,母親仍把孩子掩到身後,待到夜深,為孩子靜靜拔刺。
月亮不會無瑕如鏡,她故意留一點黑,是為了讓我們知道,當她盛大了、圓滿了,山川與溪豁,依然凸凹,留幾道殘黑。黑,是很多母親的故事。我以文字讀取跟生活經歷的,都讓我知道,母親的好顏色,多用黑底調配的。
我寫過、也說過母親的事蹟。調侃她出國旅遊,很可能出不了海關,因為體內留有碎片,一個砲彈炸開,躲不過的拋物線。再是被誣陷偷了衣裳,只因為偷兒蓄長髮,路過我家。隔天,店家偕警緝拿,母親的長髮變成懨懨的暗。母親藏匿遭遇,直到我過了而立之年,而很多事情,也已找不著它們的鏡子。
我還見過一種柔白,很接近月色的,它們像幾粒米或者幾朵花,很匆忙地,落在北京的街道。我們必須安靜,才能看見。我曾經很呆地以為,北方到了冬天,天天能雪,豈知雪地雪景,必須仰賴更北的北方,鼓湧更大的冷氣團。
女孩戴棉帽,左手擱在男友外套的右口袋,忽然止下腳步。我聽到女孩說,啊,下雪了。路燈,如同一只做假的月亮,沒有月陰,但可瞧見一絲絲的細碎,匆匆透過它的映照,映顯一截一截的亮。像極了春風過楊柳,不屬於綠,而屬白,脆弱的白。它們沒有光就沒有蹤影。我看路燈、看車頭燈,雪如月光,亮了又暗。這是微雪、或者是比微更微的雪,在一條喧囂的街,下起這一年北京的初雪。
女孩走遠,雪也沒了。她的京片子,擺明了她能常常看雪,可是她說,啊,下雪了。彷彿來自南國,與雪初逢。女孩走遠了,她驚喜的語氣還在,我忍住凍寒,專心看一盞燈,讓它告訴我,雪什麼時候來。
雪,落在夜與月,都很靜的台北。最安靜的,是陽台上的九層塔,托著很靜的月光。它細碎的葉也被描摩著,一葉一葉地疊。塔有九層,再往上還有塔。
我右傾四十五度,把天空斜放了,看月。這姿態,像樓梯通往閣樓。我矮身而入,把書籍從衣櫃跟雜物箱裡搜出,拍了拍書皮,彷彿呼喚。塵埃率先醒來,它們總愛醒在映光中,要的舞台也不大,僅兩道光,跟地上斜斜的菱影。
我讓文字,映著四十五度的微光,閱讀。我後來則偏著頭,看一個月色,怎麼用它的傾斜,托住我眼底的微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