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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再次遇見五四的春天

發布日期:
作者: 王學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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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最美的散文《春醪集》是北大才子梁遇春結集十三篇散文,1930年北新書局出版的雋美之書。作家廢名(馮文炳)說梁遇春的文思如星珠串天,處處閃眼。又說他的散文是我們新文學當中的六朝文,對他讚譽有加。於我而言,其文字嫻雅流麗,直抒胸臆,不論甚麼季節賞讀,總教人有春天讀詩的感覺,隱隱覺得心裡有甚麼東西蠢動著;不經意撩撥一泓春江水,也總要盪出幾朵迷人的水花,陪伴舟子在人生長河裡搖櫓擺渡,以慰藉寂寥。
梁遇春筆名秋心,我喜歡以「秋心」稱呼他,多麼美的筆名呀!可惜他直像是一朵性子躁急的春花,人們還來不及歌頌其華美,就匆匆凋謝。26歲,可不是新苗翠枝剛露頭的青蔥歲月麼?怎麼一場小小猩紅熱,就永遠遁走了呢?1932年秋心辭世,文壇痛失英才,各路文友為他蒐錄二十二篇散文,彙編成《淚與笑》,於1934年在開明書店出版。老天憐見,總算有兩本散文集傳世,這一抹五四最美、也最動人的春光,方能陪伴我們在崎嶇多險的文學路上長途跋涉;我們原本清瘦的文學靈魂沐浴這春光,也才有幸得著滋養、提升,而日益壯碩。
這話,乍聽好像是過譽了,事實上,我這麼形容秋心的散文真是一點兒也不誇張。他是北大英文系高材生,更是一位尊古的讀書人。學生時代,不獨飽覽中國經史子集,還大量閱讀原文版歐美文學及哲學作品,特別對英國散文鑽研最力、也最通透,直接吸收其文字精華、擷取其文化底蘊,再融合他腹中豐盛的華夏古典文墨,淬煉一身光華絢麗的文學美質。他寫散文,感情豐沛、情思細膩幽轉,引人入勝;遣詞用字夾文夾白,靈動多嬌;敘事不落俗套,論事見解精到,讀來酣暢淋漓;言情說理之間充滿哲學思考,百轉千迴,處處迸現驚喜。
〈第二度的青春〉:「鄉愁,那是許多人所逃不了的。……有些人天天惦念他精神上的故鄉,就是住在家鄉,仍然忽忽如有所失,像個海外飄零的客子……這些人想出許多虛幻的境界,那是宗教的伊甸園,哲學家的伊比鳩魯斯花園,詩人的Elysium極樂世界、Arcadia阿卡迪亞,理想主義者的烏托邦,來慰藉他們徬徨的心靈;這些世外桃源只是他們不安心境的寄託。全是因為它們是不能實現的,所以才能傳達出他們這種沒個為歡處的情懷;一旦不幸,理想變為事實,它們立刻就不配作他們這些情緒的象徵了……這一班人大好年華都消磨於睠懷一個莫須有之鄉,……登樓遠望雲山外的雲山,淌下的眼淚流到笑窩裡去,吾友莫須有先生就是這麼一個人,久不見他了,卻常憶起他那淚痕裡的微笑……」讀者走進他這樣的文章情境裡,自能盡興賞遊另一番繁花勝景。
早年,我搜羅新月派詩人相關資料,無意間找到一篇秋心寫徐志摩的小品文〈Kissing the fire吻火〉,我眼睛一亮,反覆誦讀,內心一陣陣悸動。「回想起志摩先生,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那雙銀灰色的眸子,其實他的眸子當然不是銀灰色的,可是我每次看到他那種驚奇的眼神,好像正在猜人生的謎,又好像正在一葉一葉揭開宇宙的神祕……。他的眼睛又有點像希臘雕像……。」「有一天晚上,他拿著一根紙煙向一位朋友點燃的紙煙取火,他說道:『Kissing the fire』這句話真可以代表他對於人生的態度。人世的經驗好比是一團火,……他卻肯親自吻著這團生龍活虎般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朽為神奇,遍地開滿了春花,難怪他天天驚異著,難怪他的眼睛跟希臘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臘人的生活就是像他這樣吻著人生的火,歌唱出人生的神奇。這一回在半空中他對於人世的火焰作最後的一吻了。」
五、六百字的〈吻火〉竟寫得如此深刻精閎,被譽為「梁遇春散文」代表作之一。老作家黃克全常說:「小品文直見作者性命」。秋心也說:「小品文最能表現出作者的性格」。那麼,他的小品文在玲瓏別致的文字風格與青春氣象之外,隱約透著老成、一抹惆悵,或說有幾分牢愁與掙扎!竟許是他生命中藏著某種矛盾?荒蕪?或者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的不確定吧?
《春醪集》裡有篇〈人死觀〉對峙著眾所熟知的人生觀,他說了一套理:「人生觀中間的一個重要問題不是人生的目的麼?可是我們生下來並不是我們自己情願的,所以小孩一落地免不了嬌啼幾下。既然不是出自我們自己意志要生下來的,我們又怎麼能夠知道人生的目的呢?……我們既然在人生觀這個迷園裡走了許久,何妨到人死觀來瞧一瞧。可惜『君子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任他生前何等威風嚇嚇,死後也是一樣的寂寞』……」看倌是否讀出了秋心的性格?
談秋心真是紙短情長,擱筆前忍不住再引〈途中〉精采文段,與君共賞。「從搖籃到墳墓也不過是一條道路,當我們正寢以前,可說是老在途中。……除開這條悠長的道路外,我們並沒有別的目的地,走完了這段征程,我們也走出了這個世界,重回到起點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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