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陷阱
可以用「雨後春筍」,解釋台灣的藝文活動。約莫九○年代中期,地方文學獎、大學講座、各式主題徵文以及參訪等,都在社會富裕以後,資金的運用有了轉向。我的孩子也跟上這陣「雨」。三個月大時,宛如袋鼠,掛在我胸前,與前輩作家,在天祥晶華飯店等處合影。好多抱過他、逗過他的作家,都要問,「小雨讀幾年級了啊?喜歡什麼、有女朋友嗎?」
九月,我應邀到美國洛杉磯演講,遇見施叔青,閒聊家常時,提到她的妹妹李昂,「她認識我的孩子呢,還曾一起參加金門、廈門兩岸海中會。」出發前,我難得在臉書放了與孩子的合影,李昂留話,「不知道那個大眼睛的小弟弟,還記得我嗎?」
旅程,有記憶與無法記憶的。三個月大,孩子宛如袋鼠,掛在我胸前,搭乘遊覽車不慎撞痛額頭大哭,當然無法記憶,但十歲那年,與我參訪苗栗三義,參觀農業再造,倒記得比我牢靠,幾年後無意中重履現場,比我更快辨識用餐地點,驚呼,「小白還在!」孩子指著餐廳旁一隻白狗,仍穿著花布衫、懶洋洋躺在大馬路邊,只有車子零星駛近,才會站起來,朝向來車;也不吠、只是盯著看。難道連小白,也在辨識曾經接待的來客?
那一年,我應農委會與基金會邀請,參觀三義村農業再生。一個重點是「飛牛牧場」,以及依繞它,成為聚集經濟的有機農園、水梨園跟養雞場。我們對四份村參觀「悠然有機果園」,更感興趣,親睹果園怎麼不破壞生態,結合水土保持,培育優質水果。
果園位於坡,驅車而至時,水保局工作人員已等候片刻,車門一開,他趨前,笑容純樸可掬,猶如即將參觀的果樹。果樹下綁著許多只塑膠瓶,近看,上頭密密麻麻地黏滿許多蚊蟲;許多橘子的外皮,卻貼著紙張,這是怎麼一回事?
工作人員說,空瓶用來吸引果蠅等害蟲。果農先在瓶子外頭,塗上足以破壞雄蟲生殖力的荷爾蒙,蟲失去繁殖能力,危害便降低了。以往,果農為了避免陽光直射,造成果實枯乾,失去水分,多會噴灑薄薄的碳酸鈣,現在栽培方式改變,不用藥劑,卻一顆一顆地,在水果的受光面貼上貼紙,俗稱「貼屁股」。
多年後,我到黃山參訪,司機熱情,介紹私房景點,引領一行人參觀謝裕大茶園。茶園種茶也「種貼紙」,蓊鬱的青翠之列,白色貼紙像一面一面的扇,不為茶樹搧風,而招來蚊蟲,走近看仔細,有我們認得的果蠅,以及各式各樣無法辨識的蟲。我有一股惻隱,關於那些蟲屍,先撲後繼地投進一只陷阱;我又有一層生存意識,關於自然與生存,誰不是先撲後繼地,投入一場戰爭?無論那是明顯或幽微,都是爭戰。
跟施叔青提起李昂與我的孩子,我想起曾經造訪的果園,那短暫的幾小時,是我們與天地、與果樹、與草的新認識,那也讓我感到,彷彿一陣風雨之後,孩子就長大了。
關於長大、關於時間,誰不是先撲後繼,但又人人沒有把握?有時候,我跟孩子會避談成長這件事,想像他依然是隻小袋鼠;我知道,這是身為人父的甜蜜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