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迴山莊憶俺娘
上個月,內人赴台探親,來電說她路過中和老家太武山莊,見村內雙數門牌,呈L型的廢棄眷舍,被幾輛怪手拆除,卡車也進出運癈土。過幾天,友人照相在網路分享,有金門縣府僱請廠商拆除太武山莊A區地上物的告示牌、危牆、廢土瓦礫圖,殘破景象,看得我心隱隱抽痛,想到母子往事,與其中兩間房舍(醫務室和馮宅)。
民國五十年前後,我家入住太武山莊眷村,俺爸留守戰地家鄉任職,俺娘每天忙著家務,頑皮少年在家待不住,喜四處遊蕩,有時到山上軍校營區垃圾堆尋寶,某日毫無所獲,失望而歸,腳穿拖鞋從山上狂奔而下,忽然,左腳大拇指感覺異樣,見拇指前端被玻璃割破,血流不止,一片皮肉仍黏著,但盪著盪著,當時不覺疼痛,只是慌怕,回到家中躲在屋邊巷道,不敢出聲,鮮血繼續流著。忽然,俺娘從屋內出來,見我行動詭異,前來察看,以為我腳指斷了,哭道:「心肝囝!你怎麼會這樣?」抱起七歲的我,哭著到眷村醫務室求救。醫務室有位落腮鬍軍醫,急忙幫我消毒打針,再以針線縫合,肉緊針鈍,縫時甚痛,大哭,醫妥,俺娘淚流滿面抱我回家。
兩三天後,回診,讓鬍子醫生換藥,我安靜的在家待了幾天,過了一週,躁動的我蹁著腳偷溜出門遊玩,傷口化膿,又去麻煩鬍子醫生,我怕痛,不想去,但俺娘逼著我非去不可,跟醫生又說了很多好話,鬍子對我笑著說:「你娘真疼你!」。
那一年的中秋節晚上,村中各門戶,親人都在家中吃月餅、柚子歡聚,突然傳來男人的哭吼聲,我與鄰居小友,不約而同,聞聲出門,奔向哭聲所在,大人阻止我們靠近,原是鬍子醫生在醫務室前的庭院哭泣嘶喊。只見一輪明月,高掛天際,鬍子大聲哭泣,聲音似乎是:「娘!娘!兒子想念您啊!您在那裡?娘!娘!兒子想念您啊!您在那裡?」大人們議論紛紛,彷佛是說:中秋月圓、親人團圓的時節,鬍子醫生一個人來台,今晚喝悶酒,觸景傷情,壓抑不住思母情懷,深覺孤單淒涼,因悲而哭,邊哭邊喊,拿著一把刀想要自殺。有人將他的刀子奪下,不斷的勸慰他,大人怕發生意外,不准小孩接近,要我們早點回家。
再過不久,鬍子軍醫就被調走了,他究竟是何姓名,我忘了,但他的哭聲我忘不了。醫務室位在太武山莊雙數門牌的裡邊,雙數門牌前頭有一戶馮姓人家,也是我所難忘的。
家父當年常說馮靜仁先生的學問好,在世界新專、文化學院、西湖商工任教。民國五十年代,當時眷村住戶很少有電話,家二姊曾在村口的公共電話,聽到馮先生打電話,跟報社的編輯更改他所投稿的詩文用字。每年春節,路過馮宅門前,都可見其自撰對聯。
民國八十九年,家父年老體衰,患有阿茲海默症,返金住在大哥家中療養。暑假,我赴台在山莊陪伴老母,那一陣子,我讀了一些紀念胡璉的書籍,書中有馮靜仁先生的文章,我對馮先生有些好奇,以電話聯繫後,逕赴馮宅,之前我不曾跟馮先生談過話,他的湖南鄉音頗重,有些話我聽不太懂,當時我隨手記了些文字,馮先生說他民國二十八年在貴州曾任軍法官,三十四年加入十八軍,三十八年十月四日隨軍抵達金門,任十八軍政治部副主任,三十九年離開金門,四十一年離開部隊,但四十二年又到金門參加打游擊,在反共救國軍指揮部(山外)任職,曾任福建省府第四科科長。
說三十七年徐蚌會戰,事前胡璉要馮回武漢,他因而逃過一劫。我問他政府開放探親後,他回大陸幾次了,馮說他至今未返大陸,因雙親已亡故,每逢友人詢問,真不知如何回答。說著說著,哭了起來,老淚縱橫。我頓時感到不知所措,匆匆致歉道別,這時,忽然有人推開馮家大門進來,原來是俺娘預料我魯莽言語,可能會傷了長輩的思鄉之情,特地拿了一瓶高粱酒來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