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牛的故事
遼闊的土地上不見任何農作物,只見一片片荒涼的土壤。反倒是田埂盡頭綠樹叢生,一座半隱半露的廢棄哨所以醒目的迷彩色調在林間爭展著鋒芒。
那是剛經歷一波收成後的田園景象,也是個陰冷的十二月天,我隨住在后壟的友人來到她村外一處陌生的農地裡。她說要帶我去看一頭牛。
她的腳程輕快,隔著一條土坡彎道,我便聽見她拉開嗓門不斷高喊添伯啊添伯啊的雀躍聲調。我疾步趕上。戴著紅色棒球帽的添伯啊一見我們到來,即刻拉住繩索中斷犁田的工作,那頭結實精壯的黃牛乖巧安分地站在他的右前方。友人與添伯啊打過招呼後,改口呼喚著:「哥格,哥格。」那頭牛似乎聽得懂這個曾經屬於牠的名字。牠擺了擺牠的大耳朵,緩緩朝這頭走來,她也迎向前去。牛止住了腳步,抬眼望著她,她伸出手摸了摸牠那張又長又寬的臉,像對待親人似地對著牠柔聲說話。此時我彷彿看到牛的眼睛泛著隱隱的淚光和動人的靈性。我也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牠的臉,那樣一張任勞任怨的臉。
友人曾對我說過牠那段如小說般的經歷,一日她父親向人買了一頭母牛,當時母牛已懷了身孕,但買賣雙方都不知情。過了一段時日,母牛便產下一頭小牛,出生的那一刻,友人為牠起名「哥格」,並負起餵養之責。未料三個多月後的某個下午,她前往餵食,發現小牛被倒吊在半空中,一條盤根錯節的繩索正纏繞在牠的脖子和身軀上,牠痛苦驚慌的掙脫著,四隻牛蹄隨著嘶喊的哞叫聲在空中不斷揮舞亂踢。她在驚恐之下試圖解開繩索,仍是徒勞一場。友人立即去電請鄰居前來協助,就這樣一人抱住小牛的身軀抑止牠掙扎,另一人則拿著銳利的大剪刀邊剪邊安撫牠的情緒,折騰了好一會兒,終於挽回小牛奄奄一息的生命。
二年多後,添伯啊養的老牛病逝了,友人的父親就把這頭意外誕生的小牛轉給了老友。八十歲的添伯啊身體硬朗,以務農維生,長年不休,勞動是他信奉的生存價值,一如那些上山下海辛勤拉拔兒女長大的老一輩人,儘管兒孫成群,衣食早已無缺,依舊日復一日地從事農活。
我們聊了一陣,與他揮手道別。添伯啊拉起牛繩掉頭轉身,接著執起手上的鞭子朝牛背上抽了兩下,喊了聲:「架──架──」,在昏黃的天色裡,我望著老人和拖著犁具的牛漸漸遠去的背影,那種人與動物相依為伴的情景,總叫我動容。我問友人,添伯啊對這隻牛好嗎?她用閩南語回了我一句,「作事人,對牛攏嘛不壞。」我忽然想起莫言那部《生死疲勞》的長篇小說,也想起童少時外公養過的那頭牛。
每到了耕種時節,外公就會牽著牛到田裡,被牛犁翻過的土壤非常的柔軟,赤腳踩在泥土上,溫潤的觸感讓人覺得一切充滿了生機,尤其在鳥聲鳴叫的春日裡。那時母親也在場,外公犁好田後,母親會拿著一支我至今叫不出名字的農具,沿著田埂一路壓出兩個洞,再令我把種子放入洞裡。種子發芽長葉,結果收成,隨著四季遞嬗,門口埕輪番曬著花生,玉米、高粱,地瓜籤……。
那是一段遙遠的歲月,即便已脫離此等生活許久,我仍然無比懷念這段踏實又豐饒的農忙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