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卞之琳〈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是中國著名浪漫詩人卞之琳(1910.12.8~ 2000.12.21)寫給張充和的情詩。短短三十五字的〈斷章〉,卻曾在世界文學論壇賺得幾百萬言的品賞、研究與評論。此詩為何有如此驚人的魅力?我們這就從詩人的生命經驗,作概略了解。
〈斷章〉背後,藏著詩人一段苦戀的滄桑史。他心目中如蘭似梅的古典美人,善崑曲,寫得一筆端雅凝秀的小楷,堪稱當代第一人。1933年,卞之琳在沈從文家初識張充和,立刻失了魂似地,開始瘋狂追求。張充和的三姊張兆和是沈從文寫了四年情書追到手的,卞之琳想學沈從文採取文字攻勢,寫了十五年情詩、情書,卻始終不得佳人青睞。更傷感的是,1948年,張充和同樣在姊夫家,認識了北大西語系德裔美籍教授傅漢思,一見鍾情,同年11月便結婚了。癡情詩人不知為何又傻等了七年。直到一位因丈夫背叛而失婚的報社約稿員青林,跟卞之琳約稿,常去他家取稿,兩人熟稔之後,青林會幫他收拾房間,和他一起談十四行詩、談英國文學。1955年,卞之琳寫了一句「獨愛你曾經滄海桑田」,就抱得美人歸了。
卞之琳的詩在讀者和評論者眼中,是怎樣的評價?1937年6月13日,《獨立評論》刊出一位署名絮如的中學教員來信,指摘當時「一種看不懂的新文藝」,他舉的例子裡就有卞之琳的詩。胡適〈編輯後記〉:「現在作這種叫人看不懂的詩文的人,都只是因表現能力太差……。」周作人不認為這些寫不「明白清楚」詩文的作家都缺乏表現力,他們只是太炫學,太雅致。周作人給胡適的信:「有些詩文,字都認得,文法也對,意思大抵也講得通,然而還可以一點不懂,有如禪宗語錄,西洋形上學或玄學的詩……。有些詩文內容不太艱深,只是寫得不好懂,這一部分如先生所說的是表現能力太差。卻也有人是作風如此,他們能寫通達文章,但創作詩,覺得非如此不能充分表達他們的意思和情調。」
沈從文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說文學革命初期,寫作的口號是「明白清楚」,因為當時的作家大多是寫自己「所見」,但時間久了,在創作自由的條件下,作家轉為寫自己「所感」。如果大多數人一直保守舊觀念,自然會覺得新詩越來越難懂,作品多「晦澀」,甚至覺得「不通」。與其說這批難懂的作者是缺少表現能力,不如說是有他們自己獨特的表現方法。
我贊同沈從文的觀點,我所持的是「作者風格論」。且以詩為例,相同的風景、一樣情境,給張三寫,給李四寫,都會因著詩人的個性與生命經驗,發展出截然不同的詩句。正如法國自然科學家布豐(Buffon)說的:「風格即人格」。作者的人格決定了他思想情感的動向,也就決定了他文學的風格。
〈斷章〉隨著我年齡增長與生命成熟的歷程,品賞領略此詩的理趣也逐漸變化。近日,第幾百次的賞讀,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寬慰與清朗。此詩層次分明,首二句勾勒出一幅澄淨唯美的畫境,我揣想著詩人妙筆雙寫橋上人與樓上人二者之實境距離與心靈距離。橋上人恣意賞景,不知自己是樓上人眼中、甚或心中的一道風景。表象上看來,兩個主人翁各自眼有所賞,心有所思,二者間似乎沒有明顯的關聯性。實則不然,我們從第三、四句可窺見其關聯之暗示性,作者「心念」瞬間切換,內心的場景立時由日轉夜。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此時此刻,作者進入作品情境,對兩個主人翁講話。「你」是關鍵字,是混淆讀者視聽的技巧用字。第三句「明月」是隱射橋上人,「你」是樓上人,作者對樓上人說話:「明月」(橋上人)裝飾了你的窗子(心窗)。第四句的「你」其實還是明月,還是橋上人,是作者對橋上人說話:你裝飾了「別人」(樓上人)的夢。卞之琳之所以用「別人」,意在暗指橋上人的無心、無感,不知自己竟裝飾了樓上人的夢。橋上人始終置身事外,樓上人對他而言自然是「別人」。
卞之琳受新月派影響之外,更醉心於法國象徵派。他謹記恩師徐志摩曾對他說的:「文學最可悲者,莫若糾糾結結,為二郎之碑(冗言甚多的文章)。」其文學創作最重視在簡潔中仍有韻味。前期詩作,多寫下層社會生活,也探索宇宙與人生哲理,以「我」為主。他擅長從中國古典詩詞汲取養分,將傳統意境與西方小說化、個人化的典型戲劇性情境揉合,再將我們傳統的含蓄性,與西方強調暗示性及親和力的特色加以融匯,樹立自己「平淡中出奇異,玩笑中見辛酸」的獨特風格。他的詩,著重意象創造,精巧玲瓏,想像力豐富、跳躍性強。其詩作大多冷僻奇兀,卻也因此而更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