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
日頭赤炎炎,陽光下的海風,追趕著翱翔天空的海鳥,輕輕擺盪起停泊波上的船隻,如金幣撒亮一海。烏雲陰沉沉增厚,黑幕下的狂風,奔騰著怒吼的巨浪,一波波敲打著岩石,天際一片陰霾。
無論晴朗或陰霾的天氣,海邊,渡船口,船什麼時候開?少年輕輕地問起,永遠無法預知的答案。
天陽在港邊,不,正確的說法只是一處簡陋的沙灘,他走走停停,腳底的拖鞋已磨平大半。潮汐水流有時序,是自然但變化無常,失怙的孩子,比誰都敏銳暴風雨的來臨。布袋裝的土豆仁,揹在他肩上許久,儘管酸疼不已,只要潮汐順風,船老大首肯,他上得了船,肩痛就不算什麼了。
搭船,要等船。等船,要等潮汐、水流、風向……。渡口,躑躅之地。
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民國三十四年美軍在日本投下兩枚原子彈,中、美在內的同盟國,戰勝了德、日為主的軸心國,戰役改變了世界面貌,也扭轉了金門島的命運。從此,金門被日本統治的「日本手」時代,變成了一頁歷史。
烈嶼,四面環海,如一座無門扉的小島。臨海之村落,如青岐、上林、雙口,隨意出海到對岸的廈門,是日日家常。民國三十四年,日軍走了,三十八年,國軍來了,這期間的空窗期,一艘艘弧型木造小船,揚起帆,划開槳,金、廈海岸上,絡繹不絕。在潮汐水流的順風下,船隻載人載貨,搖搖盪盪,搖過了兩岸數載的和平歲月。
青岐,烈嶼之大村,依山傍海。青翠的山野,一路從清遠湖迤邐至海岸邊,南山頭屏障擋風,沙灘的開闊處,自是天然的漁港。村人吃飯,看天、看地的臉色,風浪大在家補破網,船隻排列在沙灘上,是捏緊肚腹忍饑之日。乾旱龜裂的土地,農田收成寥寥可數。家家戶戶圍著豬圈、雞舍、馬廄等團團轉,日子還是沉沉地過。
天陽單薄之家,農地不多,農事還不少。他為人洗馬,上山農作,勤奮與溫飽競相拔河,困厄的環境,溫飽屢屢敗陣。餐桌上,吃食是撈不到米粒的地瓜湯,香煎黃甲魚,閃著光亮勾人食慾,一條魚大家推來推去捨不得吃,最後推到他面前。這些影像,一股莫名、強烈的意念蠢蠢欲動,擺脫貧窮,三餐有米有魚,這個單純的念頭,令他勇敢地踏上廈門海上行。
私塾授課的先生,惜才愛才,見他要輟學,不捨他天資聰穎,慨然應允無償教學。這份上天飛來的厚愛,為此他掙扎多日,夜裡更是輾轉反側無眠,做一個像先生那樣有學問、受人尊重,是他的夢想。但是,眼前的生活,無以為繼,填飽肚子似乎比讀書來得重要,何況無父的孤兒,自尊告訴他不能被人瞧不起。當他看到村裡生活好過點的人家,不是有僑匯救助,就是來往金廈兩岸從事買賣。伊老父下南洋,客死他鄉,意味著他一輩子只能自力更生。
窮困,使人奮發向上;勇敢,為志向長出翅膀,走出去才有希望。
島嶼上,石鼓山泥土孕育的蔓藤,長出香醇的土豆,或煉成土豆油,不管夏季波光粼粼,或冬日驚濤白浪,船開了,個把鐘就靠岸。廈門,熱鬧的街市,中山路或開元路,為天陽窮鄉僻壤的困頓日子,注入是一道曙光。從此,以烈嶼的農產品,換取廈門的布料化妝品等民生用品,是島嶼與外界接軌的橋樑。
搭船,折磨人的等待,看著浪花滾滾,風雨海上來,都是一個十四歲少年的生命養分。如果人生旅程像船行海上,總有個渡口,作為起點。那麼,搭船出海,無疑是天陽的人生渡口,一生的轉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