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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蒼涼的身影

發布日期:
作者: 張姿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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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很小的時候,文斌伯就住在我們村子裡了。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孤身一人藏居在半間破舊的古厝內,被水泥牆隔絕的一邊住的是另一家人,兩家沒有任何關連,唯一連結是這間古厝的後牆上寫有「解救大陸同胞」的標語,遠遠看去,就是一戶尋常不過的戰地人家,屋內則是兩種天差地別的生活。
孤獨猶如燃燒的火焰,焰火砌成寂寞的紅磚,日復一日吞噬著文斌伯,也許是我過度想像,也許文斌伯一點也不覺得孤獨寂寞。在陌生的村子裡,能有一處容身之地,像螞蟻囤糧似的四處撿拾東西回家儲藏,與過去的創傷斷然永別,用最舒服的方式生活,靜默的對抗命運,此生便無所求了?然而,這也是我的想像,世上沒有人可以感受另一個人的真正感受。
文斌伯帶著謎樣的身世,不知何時來到我們村裡,隱約記得母親提過,他是從廈門來的,之後就回不去了。文斌伯個兒不高,身形消瘦,天生患有駝背,一張瘦長的臉總是彎到胸前邊,從未見他抬起來過。他不修邊幅,夏天時老愛穿一件破舊的汗衫,及綁著一條帶子的鬆垮短褲,再打著赤腳出門,也不知道他都上哪兒去了,但每到黃昏時必定會歸來。我們圍聚在廟前玩耍時,經常會聽到他在屋外敲敲打打的聲響,多少年來,看著他進進出出的身影,早已見怪不怪了。
性格孤僻的文斌伯,不喜歡說話,極少跟村人打交道,也從不參與村裡的婚喪喜慶,宛如村裡的隱形人,沒有人會去干涉他,在意他。他的家,在我們眼裡是個神祕之地,透過鐵絲網編織的大門看進去,院子裡堆滿了雜七雜八的廢棄物品,各種鍋蓋、鐵片、衣物吊掛在門邊,玻璃酒瓶、罐子橫躺在地,有時風一吹來,還會隱隱飄來一陣惡臭。
有幾回,我們趁他不在家時,試圖打開門鎖,卻從未成功過。視線穿過被物品包圍的院子落在客廳前,那扇大門永遠是緊閉著。門後究竟藏著什麼,大家不得而知,一如他謎樣的身世。更小的時候,總想像文斌伯在客廳裡豢養了一頭怪獸,也幻想過他是鬼怪偽裝成人類,對於文斌伯,起初我們是害怕的。有一回,去隔壁家找同伴,撞見她阿嬤正在厲聲訓斥孫女:「你們再吵,我要叫文斌伯來抓你們了。」此話一出,在場的小孩即刻安靜無聲。
後來漸漸懂事了,知道文斌伯從不會傷害人,也就不再懼怕他了。有些較長的男孩見了他還會譏笑:「文斌伯,汝沒穿內褲,小鳥都跑出來了。」文斌伯一聽,習慣性的抽動著嘴巴,從鼻子呼出幾聲氣息後,板著臉回了一句:「切ㄟ,你們緊走,麥來吵啦!」這是我聽過他唯一說出的一句話。
我赴台工作不久後,聽說文斌伯生病了,他每日三餐皆由附近的駐軍送來,返鄉時,也曾見羅寶田神父來醫治過他幾回,隔幾年,聽母親說文斌伯過世了,是村裡的人幫他料理後事,好像還留了一筆存款。他不知從哪裡來,也不知往哪裡去,像一陣吹進深谷又吹走的風,悄然無息的消失了,他的存在與離開,未經一點波瀾,沒有人思念,也沒有人不捨。
病毒蔓延的時日,我在村裡散步,看到這間頹圮的紅磚厝,忽然想起那個蒼涼的身影。為了解開童年的好奇心,原本想進去看看,只見門前堆滿了鄰人擺放的工具,我無路可去,只好掉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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