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處的一抹光
仲夏深夜,輾轉未眠思緒逸飛,思考著不同人生際遇的生命意義。腦海中驀然竄出這麼一句話:「地底下,有沉重的生命故事。」我起身摸出床頭的紙筆,記下這句話。心中暗忖,煤礦工人在礦坑裡躍動的身影,或可視為大地深處的一抹光。
猶記得1978年,我從陳映真先生那篇獲得吳濁流文學小說獎的短篇小說〈山路〉,接觸到煤礦與運煤的臺車,小說中,女主人翁蔡千惠的話「鶯鎮早時的那條蜿蜒的臺車道,從山墺的煤礦坑開始,沿著曲折的山腰,通過那著名的鶯石下面,通向火車站旁的礦場。而他的家,就在過了鶯石的山坳裡,一幢孤單的『土角厝』。」自此,鶯歌煤礦坑與蜿蜒的臺車道,便牢牢地黏著在我心版上。千惠給黃貞柏信中的那一句「為了那勇於為勤勞者的幸福打碎自己的人,而打碎我自己。」至今仍清清楚楚存留在我記憶裡,甚至,經常會在我暗夜不寐時,鑽入我對生命意義的探究與思辯之中。
繼〈山路〉之後,再次與煤礦工人有某種神祕的交會是1979年6月25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一篇題為〈追求陽光--我的畫就是礦工日記〉,畫家洪瑞麟的文章。他這篇直指人性的文字敘述,在我心海裡掀起滾滾洪濤,激動的我,對於煤礦工人們為養家活口,終日在低於海平面2000公尺地底下,黑暗悶熱的煤礦坑裡與乖舛命運拚搏的故事,產生殷切探知的強烈慾望。洪瑞麟先生起筆便引了印度詩哲泰戈爾的一段話:「請你放棄祭壇前的祈禱,神已不在你面前,祂已到全身泥巴的工人們那裡,到滿身流汗的農夫那裡,無論晴天雨天,都跟他們在一起。」這段文字,一入眼簾即教我揪心。看似從容淡定的幾句話,蘊含著至深至切的悲憫之情,一股帶著酸楚的感動,打我心底直往腦門兒衝。
誠如洪瑞麟先生文中說的,真正的人生,原就是搏鬥。人們所謂的高貴,原也是粗鄙的昇華吧?那麼,所謂的粗鄙,是否也正包含著高貴的意義呢?一幅幅洪瑞麟先生的畫作逼視著我,我怔住。煤礦坑裡,一幢幢赤裸的身影、黑黝黝的臉,只依稀見到一點眼白,掙扎著,未被煤灰染黑;如雨的汗,在覆滿煤渣的身軀狂放肆虐,像洶湧的黑色川流氾濫;挖礦工人博命的速寫,教人驚駭、震懾。耳邊彷彿穿梭著他們竭力鏟著煤塊、單調而沉重的生命節奏,我低頭沉澱激動的情緒,認真思想,他們攫取的,並不是墨黑色的團團煤塊,而是一片又一片金黃色的盼望,這一鏟,是家人的一頓溫飽,那一鏟,是孩子們的明天……。而關於他們自己的甚麼,我猜,挖礦工人的心裡是不曾、也不需要多想的。日復一日,天不亮就進坑,下工出坑時,天早已暗了。他們--他們是奮力活在黑暗中的,一抹光。我心裡複雜的情感糾結著,漸漸地,視線也模糊起來……。
關於礦坑災變,那是我最不願意知道的。然而,我卻在吳念真〈多桑〉的劇本裡,撕心裂肺地跟著新寡的婦人一起傷痛得昏厥過去,又隨著她們命運的節奏,百般不願意地醒轉……。那躺在礦坑口爛泥地上的誰啊!可辨識者,或面目青黑如煤塊、或四肢變形像憤怒、扭曲的鐵鉤;更有不可辨識者,整個身體被蹂躪得直像是一只破碎支離的皮偶。這樣的時刻,送他們一程的,不是安魂曲,是老的、小的以不入調而同聲的幽幽淒唱。幸運的誰?或可仰著臉,面向著一生難得一見的陽光,全然不理會身旁那幾個婦人如何呼天搶地的喊喚,只安安靜靜躺在這一片黃土大地上,他,是無論如何也不發一聲嘆息的。
多少年之後,那些幽隱的記憶,如何抵抗必然的遺忘呢?或者,必然的遺忘,該怎樣拋卻那幽迴不去的記憶?就甚麼也不必說了吧!
【後記】「臺灣故事館」2020年4月10日-6月28日:洪瑞麟先生畫展與阮義忠先生攝影展。這是一場有重量、有溫度、有愛與感動的礦工生命紀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