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書的約定
朋友問我:「妳最好的朋友有幾個?交往最久的是多少年?」
我總要搬手指頭數算個好半天。
「妳朋友那麼多呀?算這麼久?」
「除了三、五位忘年交、加上兩位生死至友、和三、兩個老同學之外,就數他們交情最老了。有百來個喲!好些都認識超過50年囉!」
「他們?百來個?超過50年?」提問的人更好奇了。
「他們是誰啊?幾歲的人啊?」瞪大眼兒追問。
「這百來個都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啥?」問者一臉狐疑。
「是書。」我笑。在場的朋友都笑了。
書,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提供知識,給我養分和無盡的心靈慰藉。最珍貴的是--忠心為伴,永不背叛。正因為書的真情至性,我誓願永遠愛他,他裡面的金玉良言全都銘記於心;有朝一日,遇上作者,重逢敘舊,扉頁上為我親筆簽名存念,永以為好。這是我與書最美的約定。
「妳真的有遇上妳藏書的作者?」
「真的有。遇過許多位呢!」
緊追著問:「作家真的有幫妳簽名?」
「是。」我開心點頭。
「妳真幸運。心想事成喲!」友人拍起手來。
「幸運,也遺憾。許多外國的名作家,天各一方,想見總也不得見。中國古代才子:李白、杜甫、黃山谷、納蘭性德……也全都碰不上。近代的冰心、老舍、徐志摩、梁遇春、魯迅……亦無緣識荊。哎!遺憾喲!」我幽幽一嘆。
「倒是當代幾位年長的詩人、老師與我相熟,都曾在其作品上為我親筆題字、簽名存念,我真的很幸運。」
思緒拉回民國61年,我從巨人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大系》兩輯詩冊裡,遇見69位詩人前輩。年少的我反覆拜讀他們的詩,深深感覺到那是寫詩最好、最幸福的年代。物質的匱乏,更激發詩人們蓬勃的詩心與豐沛的詩興。
在第二輯詩冊裡,遇見向明詩選的第二首詩作〈井〉,這詩,短短十二行,牢牢抓住我的眼睛,揪住一個青澀少女的心,這情思,太動人了。
〈井〉─向明
「投我以長長索子
而不是來丈量我的汲水少女們
來了復走了
盛滿滿重量於她們的銅瓶
留我以空泛
以深深的隱隱的激動
我欲接納一朵鬢花的漣漪
一個淺笑
或一個顧影
而她們說
太深沉了
且有點冷,且顧及於一小小的迷信」
到井邊打水的少女們,朝井裡投下長長的繩索,打滿一銅瓶井水,便走了。於井而言,是惆悵的,無奈的,留我以空泛,以深深的隱隱的激動。這井的心情,何嘗不是多情少男內心激動的寫照?他多麼盼望汲水少女投下一朵鬢花,在水面上泛起微微的漣漪,或者一個淺笑,或是一個顧盼的姿影,都好。然而,少女們說井太深沉了,且有點冷,並且顧及於一個小小的迷信。詩結束在「一小小的迷信」,卻留給讀詩的我一個解不開的謎團。我想方設法請教文學前輩,不得其解。爾後請問一位北大中文系畢業,來臺教高中國文的董桂生老師,她說現代詩她不在行,但年少時候,跟著姊姊到井邊打水,奶奶總是再三叮嚀:打水時,不能往井裡探頭,不能在井水面上照自己的臉,說是會攝人魂魄。也不可朝井邊上男子的臉上瞧,說是會迷了心竅,以身相許云云,總之,老一輩中國人是有這麼個迷信。董老師的解說,解了我心裡的謎團。
一轉身,半個世紀過去了。2020年10月4日第34場「路加人文雅集」,我遇上〈井〉詩的作者向明老師了,他是這場微型文學沙龍的主講人。3月11日,我邀請向明老師某一個週日蒞臨「路加人文雅集」,跟三、五位詩友談談詩。老師說等疫情稍緩,一定來給路加文友講一場。事隔半年,我不確定老師是否還記得這事兒,請文友金君側面探問,老師雖年逾9旬高齡,猶有超級好記性,他說記得與學敏的路加之約。
雅集開始,照例先獻聖詩「奇異恩典」,並為疫情禱告。接著我背誦〈井〉詩,我背到「留我以空泛」,向明老師竟與我齊聲背出下一句「以深深的隱隱的激動」。此刻,這位德高望重的詩人內心是激動的,眼中漾出一抹明亮清輝,時間彷彿退回到當年,在井邊,靜靜看著汲水少女來了復走了,那位多情俊俏的小伙子……。
「太高興了」、「我真是太高興了」他連說了兩三遍。時序明明已過了中秋,詩人臉上卻綻出春日明媚的光華。
老師說:「『小小的迷信』是指涉當時省籍問題,臺灣少女們的父母不准她們與外省籍男子交往互動,認為會惹來殺身之禍(二二八的陰影)。又說:我是真的被你們感動了,〈井〉這首詩至少已經寫下六十多年,從沒人聞問過,而妳居然背出來了,還問我『小小的迷信』的寓意,而且說出另一種也非常恰切的解釋,這我就特別感激你們了。表示這首埋沒的詩,事實上可以多面發光。」
非常幸運地,我尋著『小小迷信』的正解,又得到向明老師在詩集扉頁上的親筆簽名。人與書的約定美極了,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