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寫春秋
偶爾,在聽聞了誰歿去的消息之後數日,我會在族繁不及備載字樣前的名單列表,看見我自己的名字。
也許是來自家鄉電子報PDF檔,也許是印製素雅的書面訃聞。死去的那人與我親疏遠近關係不一。也許是曾經密切生活在一起的至親,也許是見面次數寥寥無幾--甚至未曾謀面的姻親。逝者與生者出現在同一個版面,此生最後--或唯一的一次交集。
這十幾年來,我在訃聞裡扮演的腳色曾經有一次是孝孫女,一次是外孫媳,一次是孫媳;有時候是外孫女,有時候是姪孫媳。最痛徹心扉的那一次是孝女。新冠疫情緊繃的四月天,七十初度的叔叔驟逝,後事極簡,訃聞僅列出孝子、孝女及未亡人。半年之後,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季節,我以孝姪女身分,列名伯父的訃聞之中。
吾父出生在金沙斗門,一個地處斗門溪畔,水源豐富,古可種稻米、芋頭、甘蔗,村有百年黃連木、榕樹群環繞,曾經「源春酒坊」地瓜酒飄香……的陳姓聚落。
老家面向太武山的騎馬嶺,是傳統閩南一落四櫸頭的建築格局。
從懂事以來,阿嬤就睡在右大房。童年曾經留宿斗門,夜裡與阿嬤睡在古老的紅眠床。入夜之後,房裡留著一盞暈黃微弱的雞心燈,半夜尿急醒來,不敢驚擾阿嬤好眠,獨自跨過深井,到左尾櫸頭上廁所。夏夜時常可看到滿天星斗閃耀,或有夜不眠的蟾蜍大合唱;遇到冬天東北季風呼號,加上村裡狗吠、雞啼不時,雞皮疙瘩豎起,阿嬤房間與廁所不過數十步的距離,頓覺迢遙。
右邊二櫸頭是灶腳。最喜歡冬天顧灶火的時刻。廚房一角堆滿了辛苦耙來的木麻黃。守著灶口的當下,我就像是不可一世的指揮官,地上堆高堆滿的木麻黃,都是聽命於我的小兵。當大把的木麻黃塞進灶口,火勢倏忽熊熊燃起,心也跟著暖熱了起來。在火苗將滅未滅之際,丟幾顆地瓜進去藉火餘溫烳熟,一時半會兒就成了最美味可口的點心。
右尾櫸頭是伯父的睡房。伯父的房門總是敞開,一張簡單的木板床,一個年歲已久的床頭櫃,再無其他。
逢年過節跟著父親回到斗門,在拜拜燒完金紙之後,伯父常會從褲袋掏出幾枚銅板,對我說:「妙玲,去店啊買二罐汽水。」我感覺伯父交代的任務神聖重大,不敢絲毫耽擱延誤,速去速回。
滿十八歲,可以考機車駕照的年紀,伯父熱心發動他的輕型機車讓我練習。在我還搞不清楚儀表各項按鍵功能時,一跨坐上椅墊便加了油門,車子衝出的瞬間,伯父死命拉住車尾,避免我連人帶車飛奔出去。
這幾年,寒暑假回到金門,幾次到沙美採買茶配,我會順便到斗門探望伯父。
伯父出生於對日抗戰那年,虛長父親七歲,長期與腎臟病、肺癌抗戰,不僅年老而且體衰。去年七月廿三日回到斗門,居然是與伯父的最後一面了。2020年10月8日申時,伯父終於放下人間一切,與他逝去的至親們重聚天堂。
只是不知道父親、叔叔、伯父先後離世,誰來?續寫陳氏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