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書信
在網路盛行的年代,在各種社交平台裡,人們像孔雀開屏五彩繽紛地展示生活百態,深陷其中也樂此不疲。所有關係可以瞬間建立,亦可瞬間中斷。敲下輸入鍵,跳出鉛字體,再按下傳送令,你的所思所想立即出現在對方的視野裡,無須漫長的等待,沒有手寫的字跡與餘韻,一切來得快,也去得快。
我們早已習慣一個「寫字年代」的消逝,一如我們接受隨時間老去的容顏。
和風細雨的午後,瀏覽木心的詩,一首「從前慢」讀來特別有感,忍不住想說說父親和一筆友魚雁往返數十年的故事。說來你也許無法想像,那時的人與事美得像一首詩。
十六歲從甘肅老家離開的父親,隨軍隊輾轉移防到金門,與母親結婚的前一年,在金防部收到一位國小四年級學生捎來的勞軍信,信中寫上對前線戰士滿滿的祝福與感謝,父親見那孩子滿心期待回音,便去信給她。女孩名叫朱家燕,住在高雄岡山的眷村裡,收到父親的回信,很快又寫來一封,自此相差三十多歲的兩人開啟了一來一往的書信聯繫,這段特別的緣分貫穿了父親大半生的光陰。
聽母親說,父親對朱家燕格外疼愛,在她求學的歷程,常常為她寄上漂亮的鉛筆盒書包之類的小禮物,儘管當時家裡經濟吃緊。我出生後,父親也還是繼續與她通信,後來妹妹弟弟相繼出生,我也來到了求學階段,自此「朱家燕」這名字便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我記得每當郵差一停靠門前,我們便急著跑去接信,待父親從部隊返家,便興奮地把信交給父親說,朱家燕來信了!彷彿她是我們遠方的親人。過了幾年,我們也開始接到她寄來的童話書,雀躍與幸褔在小小的心裡盪漾開來,在離島封閉的鄉下,更加期盼一份來自台灣的禮物,那怕是一張貼紙,也可為童年濃墨重彩畫下一抹美麗的時光。
父親要我寫信向她道謝,自此喚她朱姐。我跟朱姐維持了一段通信時光,那時信裡經常出現錯字,朱姐總會在來信指出,並要求我下次回信時將錯字抄寫十遍,不知是不是厭惡被罰寫,我跟朱姐通了一兩年的信就中斷了,但父親仍舊與她保持聯繫。再後來朱姐歷經結婚生子,忙於新的人生旅程,而父親也正面臨中風後的打擊與考驗,兩人就此失聯了十多年。
也許在某個回憶往事的片刻情懷裡,朱姐想起了父親,想起了與一位陌生叔叔曾經藉由書信交心的時光,便抱著試試看的心態(以為我們搬家了)寫了封信投遞到舊址。那時我已移居台北,弟弟將信轉給我,我立即去信告知父親已於兩年前去世的消息,她隨信附上兩千元,要我回鄉時代為祭拜致意,並約好北上見面的時間。
初次見到朱姐,我們相談甚歡,她也是個真性情的人。我難掩激動,聽著她與父親的二三事,眼淚一顆顆地流下來,我難以停止,因父親在台灣沒有任何親人,見了朱姐就像見到父親老家的親人。從聊天中得知,他們兩人從未見過面,唯獨一次,父親到高雄洽公,按著住址去了朱姐家,不巧她人在台北。還有一回,朱姐當海軍的哥哥過渡料羅碼頭,在金門停留一晚,父親得知後,立即在山外宴請他和他的幾位友人。朱姐說,我大哥說,你父親是個老實木訥的好人,不擅辭令,叫了一桌菜,話說得少,說最多的就是吃,吃,你們多吃些。我聽完眼淚又落下了。
和朱姐別後,她見我那麼思念父親,便寄來兩張翻拍的圖檔,照片的正面是穿著軍服的父親與紮著兩條小馬尾的母親年輕時的合影,背面寫著「給家燕小妹妹留念」,並簽下他和母親的全名,日期押的是61年11月28日,我剛出生不滿幾個月。父親的字跡真是漂亮,方方正正的筆劃一如他的為人。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木心的詩句鏗鏘有力地在我心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