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路，猶如九彎十八拐，高工、財務管理，跟文字完全沾不上邊，直到畢業了，才在碰撞、跌倒中，與文字漸漸靠攏。漫長摸索過程，我修習的文學課程只有一門：鍾玲老師的現代文學選讀。當時害羞，且口吃嚴重，與鍾老師互動不多，反倒是畢業後，鍾老師擔任聯合文學評審，我的小說受她青睞，獲得獎項，新書結集時更為我寫序。
後來還曾一起踏訪九二一災後的谷關，並遠赴南非參訪，師生緣結得更深。鍾玲老師新詩、小說、評論、戲劇、散文，諸多武藝在身，隨便亮一招就夠唬人，不過她的新書《發光的人》卻無意展現任何一門絕學，它的行文質樸，用不了幾個形容詞，關乎結構、修辭、戲劇等華麗炫技，多壓到最底，但文章卻吸引人一直往下讀。
這也讓我思考文學本質。寫作慣以自我為核心，所有的巨大與塵埃，都為我矮成巨人的肩膀，吾輩踩上、踏上，可以登高一呼、文字百官圍攏，對我朝拜。難怪有人說寫作者猶如上帝，要怎麼擺動角色，都得看作家的眉角。《發光的人》則不然，聚焦於外，諸多美好都在我與他者的匯流。
這與鍾老師一心向佛有關。她去年出版《餘響入霜鐘：禪宗祖師傳奇》，談佛學大師的小說，鍾玲老師容貌與聲調凝止而美好，優雅自在，為在場眾生說佛、說故事。佛在心中坐，萬物都自在了，這是我讀鍾玲老師及其作品的感觸。《發光的人》，讓我看到謙卑、好奇、尊崇等諸多特質。它呈現自己，更揭櫫他者、他物。作家慣習於微小處發浩歎，撰寫為文，鍾玲更進一層，去看看物件的本質到底是什麼，所以她會深入史蹟了解莫邪劍鑄造始末，質疑歷史；她看見美麗木化石，沒有馬上謳歌，而去了解是樹林、又非樹林的木化石，遭受什麼樣的劫難，從木而石？踏訪莫高窟目睹大臥佛雕像，她邊提問、邊為讀者玩味並且釋疑。
環環相扣的關係中，以「我」為核心，但沒有這些環節，「我」，不正掉落於生命的黑洞？於是寫好文章前，應該先求怎樣把人做好，如何置放自己於大千世界，從容自在與每一種因緣作夥，才能發現天地人，處處有光。這些被書寫的事件便在不喧嘩的敘事中，擁有獨一無二的人生長相。於是我的注意力移出書本，紅塵窗外，有哪些知遇是我未曾知遇的？有什麼遺憾可以不成為遺憾？
跟鍾老師很久不見，沒料到因緣湊巧，自去年她的發表會後，多次相見。她北上演講，我代為邀聚，古月、牧羊女、張姿慧、盧美杏等文友歡喜而來。古月向來好客，於自宅設宴回請，十幾年不見，卻於數月中多次見面，如此因緣也該是佛緣。鍾老師禮佛、懂玉，也熟悉藝文典故，幾杯高粱助興，我們聊余光中老師、李錫奇老師，我像是在補修當年課程遺漏的互動，也與老師以及文友們，召喚傳奇人物與他們的事蹟，他們當然都在言談中，閃閃發光。
對我而言，這是文學課，也是生命課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