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是夜行動物，卻帶著強烈的趨光性格；一種矛盾的存有，我將此現象看作是費斯汀格所謂的認知失調。然而，蛾的撲火之舉，是否本著某種決絕又清明的自殘心念欣然以赴，則不得而知……。
人世間，也常有人像蛾一樣，因為態度與行為的認知情況相互矛盾而自苦著。根據費斯汀格的說法，認知失調會產生一種緊張，個體會力圖解決這種緊張，以重新恢復平衡。理論上，兩句話便說完了。但人的一生，若是繞著「認知失調--產生緊張--解決緊張--恢復平衡--又認知失調--又緊張--又忙著解決……」不斷地轉圈圈，是否終將捲滾成某種荒謬不幸的人生？田納西‧威廉斯經典劇作《慾望號街車》的女主人翁白蘭琪，驀然浮現眼前。
白蘭琪看見16歲小丈夫艾倫與大他許多的男人在房裡擁吻、歡愛。她驚呆了，傷心、憤怒，痛恨這樣的三角關係，卻假裝甚麼都不知道；還三人結伴去賭城渡假，白蘭琪一路買醉，癡癡發笑。舞池中與艾倫共舞，終於忍不住了，不屑地對艾倫說：「我看見了，我知道了，你令我作嘔……」舞曲未終，艾倫逃離舞池，衝向湖邊，飲彈結束自己青澀失序的一生。那一道照亮白蘭琪生命，同時令她目盲的強光熄滅了，世界黯然蕭索；是呀！她原是蛾，一只美麗滄桑的蛾。
劇裡，1947年初夏，白蘭琪搭乘「慾望號街車」，到「天堂大道」投靠妹妹史黛拉和妹婿史丹利。她訴說著家道中落，失去「美麗莊園」，說自己是一位高中英文教師……。史丹利對她的話起疑，多方追查，拆穿她編造的許多謊言，景況十分不堪。史黛拉在醫院待產，白蘭琪遭史丹利強暴，她崩潰了；末了，她被精神病院人員帶走，人生以悲劇告終。
劇外，同年夏天，年近40的劇作家田納西‧威廉斯結識18歲少年法蘭克‧梅洛（威廉斯暱稱他：法蘭琪）。兩人同居14年，法蘭琪照顧威廉斯無微不至，威廉斯卻放浪形骸、用情不專，法蘭琪肺癌過世後，威廉斯無限懊悔。剖析威廉斯，不難發現他對於自己同性戀是認知失調的，他一生受靈肉分裂的影響，總在性靈提昇與肉慾沉淪兩端擺盪、掙扎；他筆下的人物，也總在天堂、地獄間載浮載沉，受盡煎熬。
好巧不巧，1947年，也是納布可夫名著《羅麗泰》男主角韓伯特遇見女主角羅麗泰的時間點，那年，韓伯特37歲，羅麗泰12歲，她是房東太太（寡婦夏綠蒂）的女兒。韓伯特迷戀這個天真、明亮、早熟、熱情又慧黠，甚至帶點挑逗與邪惡的女孩，假意接受夏綠蒂的求婚娶了她，做了羅麗泰的繼父。婚後，夏綠蒂發現韓伯特日記裡寫滿對她的嫌惡，甚至形容她是又肥又笨的老母狗，夏綠蒂羞憤交加衝出家門，被疾駛而過的汽車衝撞喪命。韓伯特到夏令營接了羅麗泰，開著車帶她一起展開長途旅行……。他在飲料裡下藥，卻沒有迷昏羅麗泰，當晚沒能佔有她。不料第二天羅麗泰主動挑逗韓伯特，兩人發生性愛關係，韓伯特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她第一個情人。
15歲的羅麗泰厭倦了與韓伯特的不倫關係，伺機逃離，跟奎迪走了……。某日，韓伯特接到羅麗泰來信，說她與奎迪結婚懷孕，需要金錢援助。他把身上僅有的1萬多美元全給了她。之後，羅麗泰因拒絕奎迪強迫她與其他男子拍攝色情影片，被逐出家門。韓伯特憤而槍殺了奎迪，入獄，最後病死獄中。1952年，17歲的羅麗泰難產身亡。故事畫下令人嗟嘆不已的句點。蛾兒如果有來生，還繼續撲火？真實世界裡，是否也有著許多癡傻執拗的蛾兒，正譜寫更多弔詭的故事續曲？
如果，亞里斯多德說的「藝術模仿人生」屬實，那麼《慾望號街車》裡的白蘭琪，《羅麗泰》裡的男、女主角，是否都是活生生的人，不約而同走進文學藝術裡的呢？若是服膺王爾德「人生模仿藝術」之說，是不是人世間會有癡女子將模仿田納西‧威廉斯戲劇裡的白蘭琪，走上撲火之路？會不會納布可夫筆下的韓伯特將教壞天下男子去戀慕童女？或者，現實世界裡的小女生也將有樣學樣，被羅麗泰催化萌發放浪情性？……。這是藝術與人生的公案？且等待吾輩有心之人深思尋索更多可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