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落木蕭蕭下
炭治懷中抱著全身軟趴趴的兒子,滾燙無比,宛如灶孔餘燼燜紅的烤地瓜,燙得讓人兩手不斷地交換著。母親心中的焦慮,水燒開般地沸騰冒泡,大大蓋過懷中的溫度,不自覺地把兒子抱得更緊。
這次兒子的生病,不同於以往。不明的發燒,燒了又退、退了又燒,已三天了,還是束手無策。她與天陽兩人徹夜未闔眼,毛巾弄濕緊貼著稚嫩的小臉,高挺的鼻樑,急促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響,滾燙的小身體,分分秒秒刺痛為娘的每根神經。
兒子度晬,曾帶給洪家極大的喜悅,一掃前面孩子未能安全出世的陰霾。禮佛甚篤的林箇,自孫子呱呱落地,便讓兒子媳婦抱著至神明面前,認當「契子」。這是村裡普遍流行的習俗,營養不良的母胎,生下體弱多病的孩子,嬰兒一出生,怕歹飼養,藉由天上尊貴的神明,保佑孩子平安長大。
孩子順利長大,在窮鄉僻壤的村裡,似乎是一種奢求。
連續兩天,林箇到廟裡求神問卜,甚至拜託天善師起駕,讓神明附身。燃香跪拜,苦苦哀求,保留洪家一條得來不易的血脈。一縷輕煙,邈邈上升,無邊的黑夜,如灰燼,沿著愈來愈短的一炷香,沉沉地落下,又彷彿是狂風掃落葉,無盡頭。
夜,很長很黑,看不到黎明的曙光。飽受折磨的父母,但願一覺長睡去,永遠不再醒來。醒來,卻是摧肝裂膽、撕心裂肺的痛,呼天搶地的哭喊,小小的身軀,逐漸冰冷,不再回應,那股稚嫩的甜香,永遠埋入記憶深處。
晨曦,照拂在花崗岩牆面上,閃著黑點灰白的光,卻照不進屋內一團黑暗。問天問地,問不到人世間的虛幻無常。屋內的哀悽,問不到答案,一個來不及長大的生命。
乍失的小生命,在洪家每人的心口,留下一道極深的傷痕。淳厚篤實的林箇,傷心逾常,但不怨天、不怨地,三支香照常燃點,再求神明賜她媳婦一男半女,她願長期茹素吃齋答謝。可憐的炭治,終日以淚洗面,一想起孩子的一顰一笑,整個人的魂魄,也跟隨去了。
天陽照常挑擔至各村莊賣貨去,臉上的笑容寒凍,話變少了。沒人知道他心裡想什麼,他是男子漢大丈夫,面對傷心欲絕的母親妻子,他必須更堅強。但是每天一人獨處,突然年頹如老牛,牛軛架頸間無法掙脫,身子沉重舉步維艱。自小他深知家中窮苦,又是無父的孤兒,他總認份且認真的活著。孩童勤耕讀,及長挑貨郎維生,兢兢業業走過每一階段。如此不向命運低頭的人,老天爺怎可對他開了這麼大的玩笑,他兒子走了,他的努力、打拚,還有什麼意義?
心魔侵襲,抵不過脆弱的人性。他雖沒掉淚,比眼淚更糟的悲傷方式,無意中他走入麻將牌間。
農閒的村莊,玩四色牌或打麻將,往往是一些家裡環境較優的消遣方式。這些消遣輸贏雖不大,但是一旦沉迷進去,荒廢正業,愈陷愈深,是一條扼殺人意志的不歸路。
哀傷無處宣洩的天陽,在麻將牌桌上找到了寄託,他天資聰穎,一學就會。每天幾個小時在牌桌上,專注於手中牌的好壞,五顏六色的牌顆粒,進出收放間,捉對廝殺,輸贏的痛快,才能短暫地忘卻喪子之劇痛。
黑夜,無邊無際,悲傷,也是無邊無際,隨著麻將洗牌嘩啦嘩啦聲,像是無邊落木蕭蕭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