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姊
八二三戰後,烈嶼鄉民紛紛遷台,深怕戰爭不時再起。歷經戰火的摧殘,島嶼一切百廢待舉,存活下來的人,驚嚇過後的心靈,餘悸猶存。戰爭雖走,未曾走遠,留下一片煙硝燃過的土地。
劫後的土地,交織著淚水與汗水,期待春風來臨、綠芽再度萌起。
擅長女紅的林箇,無論刺繡或縫紉,在島上無人能出其右。展翅的百鳥圖,或盛開的牡丹花卉,色線的配置,針腳的細緻,她皆能無師自通。凡親戚有閨女出閣,或娶媳大喜,莫不登門拜託。於是,洞房花燭夜下,紅眠床上的鴛鴦繡花枕頭被套、新娘的精細禮服,或是小兒滿月的帽襪,皆出自她的日夜挑繡,一針針、一線線。
這天一早左眼跳個不停,以前聽過私塾先生說書,「卯時左眼跳,好事來報」。即使對岸廈門一早傳來嚶嚶喔喔的播音,盡是威脅的語氣,平日聽了心煩,今日卻不以為忤,感覺有好事將發生。她梳起油亮的髮髻,髮簪插上。大方巾攤開,細緻繡花的枕巾,摺成豆腐塊置中放好,方巾對角覆蓋、打結,再次對角、打結。她拎起布包,踩著三吋金蓮,叩叩叩,前往西方村,她的後頭厝走去。
這次是娘家親堂的女兒要做客(出嫁),託她繡了枕頭套,她特地送去並順便回娘家。怎知人未入屋,一旁的防空洞口傳來陣陣的嬰兒哭啼,她好奇循聲而去,小心翼翼下了台階,只見洞內的地面舖了張花蓆子,上面躺著一個數月大的女嬰,嘶聲力竭的啼哭,拳打腳踢地顫動,兩頰腮幫子漲得圓鼓鼓。
心肝仔,可憐囝仔!她投以憐惜的眼光,心裡陣陣不忍。
這一眼,吸引了林箇心底飽滿的情感,像是海綿吸足了水分,靈光一個念頭閃過腦際。她俯身抱起嬰兒,輕拍柔軟小背,暖言安撫。說也奇妙,嬰兒竟慢慢地停止哭泣,彎彎長長的睫毛掛著淚珠,惹人憐愛。林箇細細端詳起懷中的女嬰,瓜子臉,挺直的鼻樑,大大眼睛,彎翹的睫毛,真是個美人胚子。
晚上她回到青岐家中,告知天陽夫妻要他們領養女嬰的想法,就不知女嬰的親生父母願意否?整晚林箇輾轉反側直挨天明。隔天天未亮,她迫不及待再返娘家,請託家弟陪往女嬰家,真心誠意請託,讓可愛的女嬰當洪家的女兒。
貧瘠的島嶼,加上戰爭的蹂躪,民不聊生。婦女的生育,這項天職讓孩子不設防地一個個接踵而至,食指浩繁的家庭,孩子的誕生是父母心頭的壓力。林箇的誠意感動了女嬰父母,遂答應了她的請求。
一記清亮的嬰兒哭啼聲,穿破瓦片直達天際。屋內的洪家婆媳倆,正忙碌地灶孔生火熬煮米湯,米粒煮開了,像無數的小白花瓣,綻開、漂浮在滾熱水中,終成稀爛的粥糜水,剛好是餵食嬰兒的奶水替代品。
戰火亂世下,這女嬰就像一顆朝陽露珠,在晨曦的照耀下,晶瑩剔透。她就是與我姊妹情緣已超過一甲子歲月的二姊─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