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情事
4、最安全的第三者
他們眼前是一大片落地窗,可以儘情地遠眺夜景,加上現場音樂演奏,不愧是個情侶賞夜景、訴情衷的好地方。
「她又在嘔氣了。」他抽了一口氣,也隨之嘆了一口氣。
她將視線放在目光的最遠處。對於他的話,只有淡淡地報以一個苦笑。他是她閨中好友灕灕的男友,每次只要兩人有口角或鬧彆扭,他總習慣性地向她傾訴,並徵詢她的意見與看法,也不知有多少次了。
「這次又怎麼了?」
「唉,上禮拜五下班後,部門裡一位交情還不錯的學妹因為升職請我吃飯慶祝,人家一片誠意也不好拒絕。誰知道竟在餐廳外面遇到灕灕,結果她怎麼也不肯聽我解釋,硬要說我背著她私底下和別的女人吃飯,就再也不肯接我的電話了。」他無奈地將香煙遞到唇旁用力吸了一大口,再將煙圈緩緩吐入空氣中,看著它在空氣中緩緩飄動成裊裊絲縷,彷如他的心事糾葛成串。
他有一個十分俊俏性感的嘴型。微翹的唇邊,綴著點點剛冒出的鬍渣,不算細致,但卻自然舒服,讓她差點看怔了。
這麼浪漫的夜晚,加上周遭現場音樂的催化,此時應是情人舉杯對酌與互訴情衷的最佳時刻,而她卻是無可逃避地要坐在這為人解開感情的惑,並掩藏自己心中的情感。好難!
稍回神,看到他帶著疑惑的眼神,她趕緊隨意說句話掩飾心中跳動的情緒:「又不是不知道灕灕很會吃醋。」
「就是這樣,所以才不敢告訴她是和學妹一塊兒吃飯,誰知道在餐廳外被她撞到,結果誤會更大,真的是一點壞事都做不得。」
是的,每次都這樣。他和灕灕只要吵架,嘔氣的一定是灕灕,求饒的一定是他,而自己就會被他拖出來吐苦水或充當和事佬。如果不是因為他,她早就不想理會他們之間的事了。友情和愛情,在她的天平裡老是擺盪不定。只是為他所做的這一切,他似乎沒有太大感受,男人一定都是這麼遲鈍嗎?他何時才能真正懂得她隱而未言的情愫呢?
× × ×
曾有一晚,三人約了要看電影,但不知怎的,灕灕突然大發一頓脾氣,並狠狠地當眾甩了他一個耳光。雖然眼前盡是陌生的人群,但他仍然羞愧無地自容,鏡片後的眼角也悄悄地泛出了淚光。站在一旁的她,只能不捨地將他拉走,兩個人就這樣默默無言地低著頭走著。
過了一陣子,她才發現他在哭。一時之間,她也慌了手腳,只好趕緊將他拉到黑暗中的座椅讓他坐下,又七手八腳地從皮包裡抓出一包面紙遞給他。「別這樣嘛:::」她結結巴巴地,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長這麼大真頭一次看男人掉眼淚。
「我可以哭一下發洩一番嗎?」或許是黑暗中看不清彼此,或是感情的挫折所致,他竟卸下了平日的穩重與堅強,表現出心底最脆弱的情緒,在她眼前毫不掩飾的地啜泣起來。
「好,好哇,如果這樣可以讓你比較舒服的話。」看著他的脆弱與無奈,她真的是萬般不捨,心裡也忍不住開始怪罪起灕灕的無情與大小姐脾氣。
突然,他竟轉過身用雙手環抱著她的脖子,自顧自地將頭倚在她的肩膀上。這個沒有預警的動作,初時讓她微微嚇了一跳。不久,當他那淡淡的古龍水味和著髮油味隨著微風緩緩地滲入她的鼻息後,她的心逐漸舒緩了起來,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勇氣,她竟也伸出雙手抱住他,讓他更自在地倚賴在她的懷裡撫平情緒。從遠方看,彷若是一對正在親熱的情侶。
「讓妳看笑話了。但也只有你,才能讓我放心的發洩情緒,現在即使讓灕灕看到我們這樣,她也不會有任何誤解,真是謝謝妳,一直陪著我們走來。」他在她耳後輕輕地吐氣說著,稍微恢復平靜的語調裡仍帶有些微鼻音。
「沒關係,只要你覺得自在就好了!」
「我一定是上輩子欠灕灕的,所以這輩子凡事都得聽她的:::」他繼續抱著她訴說著心中的感嘆,起起伏伏的鼻息聲,來回吹動著她的髮絲,有如在撥弄她的心,而他的每句話也都讓她心妒不已。一樣是女人,為甚麼她卻只能分得友誼而非愛情?突然間,她好希望他能吻她,不管是不是真心的,即使此時他心中想的都是另一個女人,而她只是暫時扮演著一個「肩膀」的角色,但她真的不在乎。
畢竟,這是第一次能和他有如此親密的接觸,真正感受到和他之間的貼近。不管原因為何,夠了,夠了,她渴求這一刻已經太久太久了。從來,她只能遠遠地看著他和灕灕談情說愛卿卿我我。而她,只能狠狠地將自己對他的愛戀與情愫藏在心裡最深最深的角落裡,不敢稍有洩漏,更不敢讓任何人知曉。
灕灕總愛笑稱她是「最安全的第三者」。對於好友口中的信任與稱讚,她向來也只能以一個微笑帶過。
× × ×
「等過兩天她氣消了再說吧!」最安全的第三者還是要提供建議的。
午夜了,廳裡的人群逐漸散去,分享時間也該結束了。
「我明天請花店送一束花去辦公室給灕灕,好不好?」
看著他真摯的眼神,她不忍潑他的冷水,只好回答:「好哇,送一束百合吧,自然又雅致!」
「灕灕不是喜歡紅玫瑰嗎?」他的眼神出現一絲狐疑。
「嗯。但愛情總要有點新改變,不是嗎?」
她沒有告訴他,其實百合是她最喜歡的花。她心裡只是想著,明天下班後她就可以欣賞到那束散插在灕灕的花瓶裡的百合了。
雖然花並不是送給她的,但不重要。
5、幸福
「喂:::喂喂:::」沒有回話,一陣令人納罕的沉默。
握著電話筒,彩香隱隱覺得,電話的那頭,有著難以言喻的遲疑與不安。
「喂:::請問:::你:::你是彩香嗎?」一把低沉的中年男子聲音,透露著期待與惴不安,又帶著按捺不住的激動。
「你是誰?」彩香老實不客氣,劈頭就問。
都幾十歲的徐娘了,難不成還會有甚麼仰慕者?
「是我啦:::海健:::」對方嚅嚅地回答,語氣中有掩飾不住的難為情。
「哦:::是你呀:::為甚麼你的聲音這麼溫柔:::?以前我們拍拖的時候,你講話都是不這麼溫柔的:::」這雖然是預期中的電話,卻還是難免感到意外,又有些曖昧不明的情緒。
恍惚間,分不清是陌生抑或熟悉,然這個男人,終究還是要聯繫。
假如二十六年前我沒有意外懷孕,今日還可能聽到他的聲音嗎?
抑或,那時他就不需要離開,而我也不需要嫁給老實憨厚、視健生為己出的保福了。
那年,我和姐姐同時懷孕,姐姐匆匆嫁了,但我沒有。
之前,海健他母親一早就逼上我家來,指著我母親的鼻子說:「管好你的女兒,萬一發生甚麼事情,不要來找我!你的女兒,老娘不要!」
母親管不住自己的女兒,羞愧難當,對著兩位未婚先孕的女兒,老淚縱橫。
「你:::你們叫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擺呀?唉:::」小小的漁村,街頭巷尾,這話題沸沸揚揚。
「你給我兩年時間,我一定回來娶你!」海健背著行囊,緊握著我的手,語氣堅定地告訴我他要去創一番天下!
矇矓的樹影下,他的眼神是如斯深情而誠懇。
無助的我固然心碎,但對這月色底下的承諾卻仍是堅信不移,以致勇敢地把孩子生了下來。
一個寡母,守著一個不爭氣的女兒,還有一個沒有父親的外孫,母親的辛苦,藏在她波瀾跌宕的皺紋中。
這使我不禁懷疑自己的等待究竟還有沒有意義?
守候著一個不著邊際的諾言,是不是自己一廂情願?
尤其是海健他彷彿就像自人間蒸發,從未捎來隻字片言。
當時,這小小的漁村裡只有村長家才有電話。由此,我並不敢奢望聽到他的聲音。
然而,信呢?為甚麼連信都沒有?
難道他不懂,一顆守候的心,需要支持!
花開花謝,潮起潮落,遠航的漁船去而復返,每隻歸帆停了又開,惟有那魁梧的身影遲遲未現。
次年,海健的母親舉家搬遷,據說是到幾百哩外的小鎮落腳。
那年頭,幾百哩,已是闊別。
我的心,再度跌成碎片,希望,更渺茫了!
也是那年年底,我嫁人了。
在保福和旺財之間,我挑了保福。
保福對我很好。尤其最重要的是,他對健生更是百般疼愛;而旺財,雖人如其名,頗有資產,但每每見到健生,他臉上總會不期然地閃過瞬間的不自然。
生活,似乎並不有意為難我。
和保福過日子,有著一般漁村婦女的幸福儉樸、平靜而快樂。我本是個樂觀爽朗的女子,擁抱著保福帶給我的這份安穩,再無所求。
而健生也是個可愛的孩子,健康活潑。輪廓分明的小臉,嵌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才一歲多,逢人便懂得嘴巴甜。
傍晚時分,抱著健生站在岸邊,眺望保福的歸船,這種小小的期待,也是一種幸福。
這種期待,和以前的等待不一樣。
如今,有了盼望,多了安心;少了茫然,沒了迷惘。
幸福的定義是甚麼?
我想,應是以一個人對生活的滿意度而定吧!
但,海健卻回來了。
據悉,知道我已嫁作他人婦,他當即痛哭流淚,泣不成聲。
不過,見到我時,他已平靜,只是抱過我懷裡的健生,緊緊貼近他寬闊的胸膛,眼中藏著深深的傷痛。
第二天,海健就離開了漁村。
我也不知道他又去哪裡?這已不是我該關心的事情了。
懂事的女人,應是像我這種吧?
握著手中的幸福,知道這是一種恩賜,就不再東張西望,篤定的活著,心無旁騖。
然而,外邊難免流言多,別說那些早已知原委的村人,就是原本毫不知情的新交,也會瞧了瞧小健生,再看看保福或我,然後滿臉狐疑地說,咦?怎麼一點都不像?
這也難怪,我和保福,甚至雙方的家族成員,都有著極為典型的單眼皮小眼睛,更沒有一個是像健生那樣,長得濃眉大眼、方頭大耳的。
健生小時候,聽到甚麼風言風語,都會跟對方吵,然後追問著保福和我。當然,我們都一概否認,並以各種說辭解釋,小小的健生也就深信不疑了。
但健生一年一年長大,事實終究要露出真相。
終於,健生在外流言聽多了,難免憋氣,對自己的身世越來越懷疑,當著保福和我面前發脾氣,質問那段過去。
想想,孩子已經二十六歲,是時候該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了,也有足夠的能力來理解及接受真相了。
我把一切都招了。
也許是因為過得幸福吧?陳述著那段曾是痛心疾首的往事,我並不感到特別傷心。
反倒是忙煞保福,他在一旁不時幫我補充說明,彷彿生怕萬一說不清楚,會讓健生對我產生甚麼誤解。
保福只是個老實的粗人,但是不是因為如此,他的愛反而更沒有保留?
健生急著尋找生父,到處去打聽,連保福也陪著他一起忙碌。
最後,還是姐夫輾轉托人把這消息帶給健生的父親││海健,並給了他我家裡的電話號碼:::
(四之二)